天刚蒙蒙亮时，露水还凝在窗台上，我便提着竹凳往湖边去。这条路走了三年，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乌，脚踩上去有微凉的湿意，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远远望见那片荷塘，雾气正从水面漫上来，把荷叶托在半空中，倒像是绿伞浮在云里。

       荷叶是极懂分寸的。新叶卷着边，像婴儿攥紧的拳头，藏着满肚子的嫩绿不肯轻易舒展；老叶则铺得坦荡，叶缘微微发焦，却更显筋骨，承着的露珠滚来滚去，偏不轻易坠落。有片荷叶托着颗特别大的露珠，阳光刚刺破云层时，那露珠忽然亮起来，里面竟藏着整个晃动的天空，还有我探着头的影子，小小的，像枚墨点。

       荷花是不慌不忙地开。有的骨朵儿胀得圆圆，红尖儿透着点粉，像胭脂抹多了的小姑娘，抿着嘴不肯笑；有的刚绽开半朵，花瓣还卷着边，露出中间嫩黄的莲蓬，像刚睡醒的人揉着眼睛；最张扬的是那几朵全开的，花瓣舒展得恰到好处，红得发亮，却不俗气，像是把整个夏天的热辣都酿成了温柔。风过时，花瓣颤巍巍的，倒像是怕惊扰了谁，轻轻摇晃着，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蹲在塘边看了半晌，忽然发现荷叶底下藏着些小鱼。它们凑在荷花茎旁，尾巴一甩就游进阴影里，像一群调皮的孩子躲猫猫。有片荷叶的茎断了半截，斜斜地倚在水面上，倒成了小鱼的遮阳伞。一只蜻蜓停在花苞上，翅膀是透明的，翅尖带着点蓝，它歪着头看我，我也歪着头看它，忽然就笑了——原来安静的时候，连虫儿都愿意跟你亲近。

       旁边石凳上坐着位老太太，手里拿着支毛笔，蘸着清水在石板上写字。写的是“荷风送香气”，笔锋软软的，水迹在石板上慢慢晕开，像荷叶上漫延的露珠。她见我看她，便笑着招手：“来试试？”我接过笔，指尖刚触到笔杆，就觉得浑身发紧。她却说：“别怕，水写的字，太阳一晒就没了，写错了也不要紧。”我试着写了个“荷”字，笔画歪歪扭扭，水迹很快就干了，倒像是荷叶上的水痕，来过，又悄悄走了。

       老太太说她每天都来，看荷花从骨朵儿到凋谢，看荷叶从卷边到枯焦。“你看那朵开得最盛的，”她指着塘中央，“昨天还只是半开呢，花有花的时辰，急不来。”我才发现，昨天注意到的那朵蔫了的荷花，今天竟结出了小小的莲蓬，绿莹莹的，像串绿珠子。原来花谢了不是结束，是换了种模样继续陪着夏天。

       露水渐渐干了，荷叶上的水珠少了些，却更亮了，像撒了把碎钻石。有只青蛙从这片荷叶跳到那片荷叶，“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的花瓣。花瓣抖了抖，把水珠抖落进塘里，倒像是跟青蛙说了句悄悄话。远处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带着点油条的香气，却搅不乱这塘边的安静，反倒像是给这晨光添了点烟火气，让人觉得踏实。

       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荷塘。清晨跟着她去摘莲蓬，露水打湿裤脚，冰凉凉的，却顾不得。外婆的手粗糙得很，却能准确捏住莲蓬底部，轻轻一拧就摘下来，从不伤着旁边的花苞。她说：“摘莲蓬要等露水干些，不然莲子容易烂；看花要趁早，太阳大了，花瓣就蔫了。”那时不懂，只觉得莲蓬里的莲子脆生生的，甜丝丝的，现在才明白，外婆说的哪里是荷花，是日子啊。

       阳光越来越暖，透过荷叶的缝隙洒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斑，随着水波晃啊晃，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水里。有片荷叶托不住露珠了，水珠“啪嗒”掉进塘里，惊起一圈圈涟漪，把那些金斑荡成了模糊的光晕。荷花的香气也浓了些，不是那种冲人的香，是淡淡的，像刚洗过的衣裳晾在太阳底下，带着点干净的暖。

       老太太写完字，收起毛笔，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点茶水喝。“年轻时总着急，”她抿了口茶，“急着升职，急着赚钱，急着让日子过成别人眼里的样子。后来生了场病，躺了大半年，才明白日子就像这荷花，该开的时候自然会开，该谢的时候也留不住。”她指着那些枯了的荷叶：“你看它们，枯了也站得直直的，不丢人。”

       风又起了，这次来得大些，荷叶哗啦哗啦地响，像谁在鼓掌。荷花也跟着摇晃，花瓣却没掉，只是更舒展了些，像是伸了个懒腰。我忽然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那些攒了好些天的烦心事，像荷叶上的露珠，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滑掉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该回去了。起身时，发现裤脚沾了片小荷叶，是刚才蹲得太近蹭上的，嫩绿色的，还带着点湿意。我把它轻轻摘下来，放进兜里，像是揣了片晨光。走在路上，闻着身上淡淡的荷香，听着远处隐约的蝉鸣，忽然觉得，原来安稳不在别处，就在这朵花、这片叶、这阵风里，在你愿意停下来，好好看看它们的那一刻里。

       回头望时，老太太还坐在石凳上，荷塘里的荷花依旧开得从容，阳光洒在水面上，金斑晃啊晃，像谁在那里轻轻摇晃着时光。

       二0二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