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布瓦覆干苔,旧门无锁风自开。庭前荒草没小径,后园幽竹成枯柴。遥忆当年高堂在,客来沏茗老书斋。厢房厨味香犹在,一股辛酸入梦来。还记得许多归梦里的镜像,始终是一座旧门楼,一栋老庭院,似如时光老人的脸庞,斑驳在流光里,写满了岁月沧桑。
人生一定有梦,但更多的时候只有归梦。倘若父母健在,那个家就一直在老地方等你回来;如今父母去了,人生确实只剩下归途。还记得那年遂了高堂的心愿,回老房子过了一个传统的年,那也只能是唯一。不知道哪天能真的走回去,就像走亲戚,即使有人询问怎么回来了也不在乎;心中的风过青砖墙,雨洒楞格窗;脚下的一条砖甬穿门廊,迈过青石门槛,颤巍巍地步向后堂,或许那就是明天归去的模样。
记忆顺着麻石台阶往上走,依稀还能在心中勾勒出那个被拆除了的天井与回廊,以及掩映在梅林与翠竹丛中的角楼与栏杆;那里留下的痕迹就是一片青石板地基,或许还能成为我们欣赏文学作品里凭栏的参照物。砖砌的甬道长满了草,镶嵌在门檐的上方的横鿄木失去了光泽,当初先生们曾调侃那木头为合矩的功名利禄,如今被拆下来做了煮酒柴薪。南厢房里的先生们周末依然坐在花坛边阅读,依然酒后对弈于翠竹林荫边。通往假山的石阶上,时光踱着悠闲的步子;只是一个悄然转身,就成为了并不华丽的沧桑情怀;或许以后我们迈着蹒跚的脚步,走着早被挖去了石阶的漫坡上,一路踉跄,一路颤颤巍巍,因为那里只剩下一片不长草的黄土。
少年意气,是逃不掉的青涩愚顽,就模仿着赋诗填词作清辉;如今回味犹在,只是双眸已秋波纵横。人生牵着命运的衣袖,只管往前走,终究还是没分清楚哪一年才算真正的远行;后来才发觉自己驻留的地方与当初走出来的地方越来越远,远到自己没勇气再走回去;那湖上的漁歌,袅袅炊烟只能成为回味;那就正应了那句调侃,只见过候鸟迁徙,没见过鸽子垒窼;因为檐前的鸽子笼,全都为人工打造,那就是鸽子与燕子恋窼的理由。梦里一群翻飞的鸽子,飞过横斜的小径,绕过夏竹深深的围㘧,再飞往前门楼子,呼啸而起,呼啸而落,还有窗內的读书声;开始我还以为那不是梦境,因为现实世界里根本就不会再有人秉烛秋堂夜读书;思绪就如夜不归宿的鸽子,沉醉在碧落寒酥(注①)浑不知的茫然中,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从1945年算起,解放战争就进入了冲刺阶段,即将垮台的国民政府早已百业凋零,在图书馆工作的高堂眼看着会关门大吉;要么清守无人问津的馆楼,要么就放弃薪水离开,高堂选择了后者,回到了那个门紧屋深庭院,开办了当初很少见的乡学。“乡学”在封建社会被称为“庠序之教”,到了民国才被称为“乡学”,一直坚持后来有了官办的学校。其招生对象多为贫穷人家的孩子,学生有钱没钱都接收,主要教授基础文字以及算术与珠算,包括教学生练习打算盘。
后来岁月中某天的酒桌上,被我们称之为太安叔的长辈为了劝我喝那杯酒,就说今天这一杯酒你一定得喝,因为我也是余先生的学生。余先生当然指的是高堂,我只记得多年前从部队回来的鸟龙咀的双凯说过自己曾是余先生的学生,结果这次一桌子人中竟然站起来四五个人,齐声附和他们能读书看报都要归功于余先生,所以这酒一定要喝,然后一饮而尽。其实那些称高堂为先生的人们年龄与高堂相差就几岁或十几岁,因为过往教育资源匮乏,有条件上学的青少年极其有限。
武汉沦陷后,高堂选择德国人与英国人在汉口开办的学校全都是因为安全因素;后来高堂毕业后为什么选择去了图书馆,还是从曾经的地下党负责人彭超凡写给高堂的信中了解到,当初地下党极需一个既安全,又不至于被特务们怀疑的地方,当初外祖父政府秘书科长的身份,让毕业后的高堂进图书馆成为最合适的人选。是以高堂从北京外交学会回来后,因家庭原因未曾归队,让彭超凡难以接受高堂的中途离队。
新中国是从战争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政权,物资匮乏并不奇怪,自然家里除了书多实在别无长物;漫漫长夜里秉烛夜读,曾被视为一种文化传承,虽然高堂并不要求我们点灯熬油;或许现代人并不理解晚上熬夜,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那些用电为奢侈品的年月,相信当初有很多人见都没见过灯泡的模样。黑漆漆的老房子,关上门窗并不见一点亮光,连用灯盏点油灯的“油”,当年也是稀缺物,一般人家会尽量省着用。随着条件逐步地改善,市场上有了煤油出售,一般人家也都用上了烧煤油的璃罩台灯。
后来,庭院堂做了“公家”办公室,(那年代一般都称政府为公家)用上了手摇电话机;利用废弃的手摇电话机的旧电池作电源,将正负极连到一个手电筒灯泡上照明,相信很多人都没见过。其实那也是我们当初读书唯一不花钱的照明源。一栋沉寂在时光罅隙间的老房子,一个灯台上装油捻子的地方突然牵着一个小灯泡,像极了原始社会里燃烧松明子照明的历史牵延。或许当初的电话局,废弃旧池时根本就没人想到那些东西还可以用来照明。那种电话机用的干电池,大小相当于现在人们使用的玻璃茶杯,只是略高一些,形状与手电筒里用的电池差不多的模样;如果用完了余电,在底部钻两个小孔,不知道高堂们灌进去一些什么液体,竟然还能继续使用。从豆油灯到干电池照明,再过渡到电灯电话,在历史动荡中的老房子,虽然没有走出来大富大贵,却走出来几代薄有建树的追求文化品相的跋涉者;就像那门前秋落春茂的梧桐树,虽几经风雨零落,依然有鸟筑窼其间。
后来,我们迁徙到了离那个老庭院较近的地方,每年清明节走完了全部祭扫流程,剩下的时间就是一群人一起去看一看那座老庭院,虽然还不到断垣残壁的模样,但没人打理的旧居却泛着一股被时光遗落的陈腐味,每看一次,那种沧桑感就多一层。按照传统木结构建房的格局,后堂为上房的“三户头”庭院的后堂,就是现存房屋天井后面的厅,为标准的“九柱十一檩”,即九根立柱的列架上各安置一根檩子,前后墙壁上另放置一根;九柱代表着数极,十一为传统的单极,寓意天久地长,幸福长寿的极数,且不可分开。
建这一栋房屋以前,祖上还有一栋四世同堂,建于明代的四户头民居,为当初的三个房头所拥有。那一栋明代老屋,在历经岁月变迁后终于熬不住时光的浸蚀,在摇摇欲坠中被拆掉了,那就是四世同堂的分家。分家以后,曾祖父就购买了湖南人从长江上运来的一整个香杉木排,建了这一栋房屋。
新中国成立以后的50年代,高堂们从武汉干部培训学校被分配到了政府部门,且都参与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某天身在行署的高堂休假回来,与本家在乡政府工作的炳魁委员在家里吃酒,言及土改工作所造成的阻力,就来自一些民主人士的老家人,与目前已在革命队伍中工作的同志们的老家都存在房产与田产过多的问题,处理这些问题十分棘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临走的前几天,高堂找到了初级合作社的负责人,提前将南厢房里堆积着的家杂农具,包括耕牛都以入股的形式全部给了农业合作社,并托人拆掉了前庭两边的厢房与门楼,只就剩下我们曾经居住过的这一栋房子的后半部分。随着时光流逝,那一栋老屋,也成了当地唯一留下来的全杉木结构的房子。
曾祖父那一代人,作为早期同盟会的参与者,从辛亥革命起就历经几十年的社会动荡,留下来的老房子是毕生仅存的财产。父辈中伯父殁于黄埔军校后,其他走出去的叔父们都从根本上远离了那块出生地。虽然父辈以上的事业全都是替国民党做事,但高堂们当初报考武汉干部培训学校,其初衷就是必须紧跟共产党,人生才有未来。至于拆掉了那些祖上传下来多余的房子,肯定认为房产过多会造成一些不良影响,或者还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当初的农业合作社的股份制,就是一种时代需求;事实证明集体力量的强大,对于抵御自然灾害,集中力量修复战争创伤,集中精力搞农田基本建设,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因此走集体化的道路,是当初最明智的抉择。我看过高堂留在老房子木楼上的几口硕大的木头箱子里的东西,全都是农业合作社化时期股份制的登记表册,以及农户财物入股的存根小本本。那些小本本与现代人的驾驶证那般的大小,红红的壳子里有填写着户主的名字与参股的物品;印有比如“春光”或者“旭光”等等农业合作社的名头;排头写着社员名称,几口人,多少亩地,包括耕牛农具,犁耙耖磙等等物件,还都有按着红色指印的签约书;高堂回来发现被我翻出来后大发雷霆,直到我回答并没有将那些东西拿走才饶了我。
随着高级农业合作社的兴起,以及后来的人民公社化,那些曾经的股份制基本失效了,但其作为一段历史的见证物,应该还有保留下来的意义;遗憾的是高堂走了以后,那些原本可以保留下来“文物”般的小本本,以及大量的账簿也消失殆尽。50年代的地方政府,相对应的机构并不健全,包括金融机构与监管机构;因此,作为当事人的高堂,就有了保留原始资料的必要。
多少年后,那些老房子里的岁月依然能勾起来的回味;一如平常有工作队来了,找到“老克”家里吃饭,除了是一种身份认可。还有“老克”的称谓,取的是姓名中有一个“克”字,避免了直呼其名的尴尬,也代表着关系融洽,更是一种尊重。
记忆中的青砖院墙,虎头半圆的椽檐,青石板铺就的门楼前,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穿白衣的人,桌子边站着四五个领药的当地人;那是当地政府卫生系统的人员在发放预防疟疾病的奎宁片。
羞涩只能让我倚门观望,因为还没到能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年龄,虽然那黄叶飘飘的秋天很美,虽然梧桐树冠上一个硕大的鸟窝很吸引人。突然一阵风来,有叶子正好飘落在那位很秀气的白大褂面前的桌子边,见她脱了手套伸出来两根指头夹起梧叶,望向我说你过来呀!我认识你,等会我们还要去你家搭饭呢!
那声音轻轻地,让我无法拒绝;多少年后在人民医院碰到那位白大褂,言及当年不由得感慨万千;感叹岁月之无情,一晃都几十年了,能认出来实属不易;在那个还没有公共食堂,餐馆也不像现代社会那样多的时代,如果有驻地方的工作队或宣传队来了,一般都会安排到家里去吃饭;停留多久就吃多久,有一些熟悉的工作人员还会自己找到家里来吃饭。
斑驳在时光里的庭院,爬满了青苔的墙壁宛如岁月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无数的过往;还有那探出墙头的木槿花,倔强地在风中摇曳生姿,似在向外界诉说着庭院里往日故事。那一块块生满苔藓青砖,就像一本本尘封已久的古书,似乎每一页都写满了隐秘与时光的厚重。
寝梦里,那一扇褪去朱色的木门前,一阵似有若无的花香,裹挟着陈年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的迷茫,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停留在被岁月遗忘的某一个角落,时光犹如走过幽长石板道的老人,念着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台词,宛如一把精巧的钥匙,轻轻开启了我对这方神秘天地的无尽遐想。
当思绪沿着那条蜿蜒小径前行,两旁的花木高低错落,或疏密有致。几株梅树虬枝盘曲,枝干上还残留着尚未落尽的花痕,仿佛在等待着新一轮的绽放。白牡丹,红玫瑰,别名离草为芍药;那层层叠叠的花瓣,虽已凋零,却仍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让人不禁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诗句。还有那绿竹,修长挺拔地在微风中摇曳,沙沙作响的竹叶似在私语,又似在低吟,为这静谧的庭院增添了几分灵动。
时光深处,一座古旧庭院伫立在绿树荫浓中,依稀可见往日建房的良苦用心;不求雕梁画栋跟风,只愿舒适实用;推开雕花的木窗,窗棂上的镂空图案精致细腻,阳光透过这些图案,在地面上洒下一片片光影,宛如一幅幅抽象的画卷。梦里,我仿佛站在云端上俯瞰,庭院的景致尽收眼底;深深浅浅的绿,层层叠叠的花阁,还有那偶尔掠过的飞鸟,构成了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
角落里,一口默默无言的水凼子,清朝遗老洗过脚,民国闺秀漂过绢,有识之士纳过凉,忽然某天有了“囡儿换肩”的传说;传说中的“坤灵”(注②,)似乎被一群女孩子们用肩膀托着,因为太重才偶尔换一次肩;那就是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盏都会上蹿下跳的原因,传说归传说,那一泓清水的凭空消失,仿佛在诉说着人世间不可预测的风云际会。一个多雨的故乡,一个曾经的水凼子的消失,况如女眷们浣洗衣物时话家常,怎么水浅了,怎么一点水都没有了;又或许,那就只是文人墨客对月抒怀时的臆断,只是那一泓清水倒是真的没了。
庭院深深,深的不仅只是空间距离,更是岁月的沉淀与情感的积累。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还如当初的模样,只是添加了几分凝重感;像一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地守候在时光罅隙间;见证着社会变迁与家族的兴衰,见证着无数人的悲欢离合。
梦醒时分,那扇风能自开的朱门,在哐当一声中自动关上了;似乎也将一段段尘封的往事锁进了时光深处。那一瞬间的惊愕,让一个承载着几代人回忆的庭院,在意识中突然高大起来,仿佛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思想城堡;或许我们并不曾远行,只是在沉睡中做了一个梦;梦里庭院,寄托着我对往昔岁月的无限遐思与眷恋。
楞格窗

注①,碧落寒酥,天上下雪,碧落:天上的雅称。寒酥:雪花的雅称。
注②,坤灵,大地的雅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