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学习班

老刘的大儿子在村子，待了一两天，就走了，说是回县里上班。而就在他刚刚走后不到两个时辰，史拽子家在北山后的那一片长得茂盛的玉米地，遭到了割杀。现在正是玉米结棒的时候，看到那一大片倒在地上枯萎了的玉米，史拽子的老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而且扯破了喉咙，祖宗八代地骂着：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砍了我家的地啊？叫他一家不得好死，马上就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上茅楼，掉进粪坑，淹死！

骂得天昏地暗，自己的嗓子直冒烟，实在骂不动了，就坐在地头上，呜呜地哭着。史拽子一脸的凝重，眼神里含着凶恶的光，好像一支支带毒的箭矢，恨不得马上就射向砍倒他家玉米的凶手。

别嚎丧了！史拽子在厉害他的老婆，嚎什么嚎啊，给谁听？回村里，你有劲，就使劲地给我骂！

说完，阴丧着脸在前边走，老婆跟在后面，抹了抹脸上的泪，咽了咽唾沫，保持着嗓子的润滑流畅的程度，好回到村子里再骂他个天翻地覆。

刚刚到了村子口，史拽子的老婆就扯开了嗓门，连嚎带骂起来了，还是坐在地里的那一套，没有翻新的版本：是哪个断子绝孙的，砍了我家的地啊？叫他一家不得好死，马上就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上茅楼，掉进粪坑，淹死！

史拽子不言不语，就站在老婆身后，眼睛瞪得快冒着烟了，就差一丝的火星，就可以燃烧了。

村里的人不知怎么了，大中午的，这么铺天盖地地嚎着，又骂着；纷纷出来，围观，看热闹。

真不应该啊！这时候，砍玉米，那不但是祸害人，也糟蹋了东西了。人群里有人小声地嘀咕着。是啊！祸害人！

怨谁呢？还不是自己得罪人得罪得多了！怎么没有砍你们家的呢？

砍我们家的干什么？说说话，就不着调！

看热闹的呛呛着，一不小心也差点翻了脸。

老刘站在人群外围，嘬着大眼袋，烟袋锅子上的火苗忽闪忽闪的发亮，不时地从他的老掉了牙的瘪瘪的嘴巴里，冒出一股子浓烟来。

苟老四从大队部走出来，脸上笑哈哈的，背着那双白皙的女人手，一步三摇地踱过来，怎么了？这么热闹啊！

是够热闹的了！老刘的嘴巴这是才离开他那宝贝似的玛瑙烟嘴，慢条斯理地说。

史拽子的老婆骂声越来越小了，不再是那么雷霆万钧东侧情形了。村子里的生活很单调，偶尔的一次现场直播很可贵。借口是来看热闹，而用不上几分钟，就都开小差了，私自找人聊着一些与事件无关紧要的话题。

行了！别嚎了！咱们到公社找公安报案去！

史拽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何况在公社还比别人多认识一些人。等着吧！我就不信了，砍了我家的玉米，我就让你们受到惩罚！

他望着人群恨恨地说，似乎人群里就藏有砍他家玉米的凶手。

他的老婆这时也爬起来，两手不停地在后屁股处拍打着灰土。她不拍打，人们还没有看出来，这一拍打，人们就敏锐地发现，她的屁股有两旮瘩湿漉漉的地方，不知是坐在水泡的缘故，还是骂得兴起，一时憋不住尿了裤子了。

嘿嘿！嘿嘿嘿！

有一丝窃窃的笑声，史拽子和他的老婆听到了，又不好说什么，只是不约而同地说：

等着！等着啊！便走了，人群也慢慢地散去了。

够呛啊！苟老四还是很懂政策，毕竟是给大队看家的人，虽不犯罪，也是要挨处理的！

是啊！谁怎么傻呢？老刘也很纳闷，得罪的人多了，他最后发表着感慨，算是这场戏剧落幕了。

老张家的那个孙子，老刘看见我，叫我。怎么，刘大烟袋锅子？我大小不分，嬉皮笑脸地说。

怎么没有看见你爷爷、你奶奶呢？

我怎么知道？我没有给他好脸，生硬地用话噎住他。

小孩牙子，今天脾气不小啊！老刘说着，伸出了他的那大烟杆子，冲着我挥着。

我真的是害怕，一下子躲得远远的，嘴里还不服气：打不着，屁老遥，长白毛；打不着……

老刘很心虚，我看出来了，额头上有些许的汗珠；我不知道他是打我不着急的，还是怎么的。

回家后，我看见爸爸正忙着收拾镰刀，连着磨石也塞到了苞米仓的横梁上方。爸爸，你忙什么呢？我好奇地问，因为前天，爸爸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磨石，把那把镰刀磨得铮亮，而且锋刃无比。没有找到的时候，还曾厉害我们，说我们把磨石弄丢了。等他自己找到的时候，就不说什么了，蹲在后院牛棚子里，磨着镰刀。

我当时也很凑趣，想看看，爸爸吓唬我说，动不得啊，很快的，别割了爪子。我的手，在爸爸的嘴里，就叫做爪子。

爸爸，你没有去看热闹吧？史拽子家北山后的苞米地让人给砍了。我是我们家的信息员，常年报道着外面的见闻，多是受到赞扬。而今天，没有想到，爸爸脸一沉，上一边去！砍不砍，该咱们什么事？活该！

我很不解，遭到了训斥，都囔着走了：你不听，我学给爷爷、奶奶听，他们光顾得玩小牌，也没有去看热闹。

小孩子的世界，很丰富，爬山，下河，躲猫猫，一个个的节目让人目不暇接；即使上学的，老师给留点作业，屁大个功夫，也就完成了。玩，是主题。而且，玩得花花，没有我们去不到的地方，也没有我们想不出的玩法。渐渐地，就忘记了史拽子家苞米遭到砍杀的事情了；即使我们偷着拿出来家里仅有的一条毛巾，箍在脑袋上，把自己打扮成游击队员的模样，到他家的苞米地，砍苞米，就像砍杀鬼子似的；即使我们也让其中的一个女孩学着史拽子的老婆坐在地上嚎丧，却该忘记的，就忘记了。

等再记起来的时候，是在一天的早晨。

在大队部的院子里。

几个公安，还有公社里的人，围观的很多人。我是后去的，和妈妈去的，妈妈说爸爸在大队院子里，一会儿就上公社了。妈妈说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我不知道为什么。

挤进了人群，我看到爸爸，还有几个人，无精打采地站在大队部的墙根，手上有一个扣子，亮晃晃的。

我哭了，很无助地哭了。跑到爸爸的身边，又被一个公安大声地吓唬回来。哭，还是哭，很没有出息地哭。妈妈眼里的泪水不见了，看到我哭，使劲地拧了我的手臂，顿时，小胳膊上就红肿了一片，后来又紫了，好几天才消退。

史拽子和他的那个尿过裤子的老婆站在大队部的门口，很神气。我当时忘了妈妈拧我的疼痛，就后悔着游戏时，怎么没有把史拽子和他的老婆当成鬼子一起杀掉。

后悔也晚了，我脸上布满了泪渍，这一条，那一条的，整个一个大花脸。我的其他的小伙伴，也有几个与我一样，哭哭啼啼的。

我们以为爸爸他们是回不来了，吓傻了。后来，听妈妈说，爸爸他们是到公社去接受学习，一个礼拜就放回来了。知道这些，就不哭了，前脚爸爸他们被带走，我们又玩起了游戏，复仇的游戏，到林边地头，将一切长得旁逸斜出的柳条或是蒿子，当成了史拽子和他的老婆，或是他家的苞米来一遍遍地砍杀。玩累了，就爬上在树上搭建的暗堡，虫子似的挤在一处，眯一小会儿。

史拽子的三儿子、四儿子没有人跟他们玩，也想加入我们的队伍中来，我们很多人不同意，他们是我们的仇人，我们的爸爸都让公社给办学习班了，我们不能带他们玩。

他们两个就孤零零，一副可怜样，看着我们玩的兴高采烈。

我突然有一个主意，趴在其他的伙伴儿耳边嘀咕着，他们听后，一致赞成。带你们玩，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们要当我们的战马，让我们骑着，去杀鬼子！

好吧！就当你们的战马！他们竟然同意了，还是我们游戏的魅力大。

就这样，史拽子的两个儿子轮流给我们当战马，我们也轮流骑着他们到战场上去砍杀史拽子这样的小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