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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曼与耿石之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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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耕石 发表时间:2015-07-06 09:25:17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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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通篇小说终结,故事结局完美。正如作者的题引所说“人生如一片飘零在空气中的树叶,飘摆沉浮,随风来去。正是浮生若梦,一梦醒来方知是本源的回归。”主人公弱冠年纪,刚刚步入社会走上工作岗位,在经历了父亲猝死,母亲因病离开人世,被错划“右派”,被初恋女友周卓英抛弃等等家庭变故和政治生涯的变故折磨之后,孤苦伶仃,遍体鳞伤的耿石在艾妈妈、王德怀 等等好心人的照顾撮合下终于成家立业,与对自己自始至终一片痴情衷心的王小曼组建了家庭并且生育了孩子。系列小说王小曼与耿石的人生故事无不刻印着作者的坎坷身世和影子。原汁原味,直接地气,真实可信,令人感悟深刻,回味无穷。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时代背景之下,虽然他们的罗曼史情调远远比不上现代年轻人那样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缠绵悱恻、浪漫直白,却也诠释了纯真、无私、幸福、永恒的爱情观、婚姻观、价值观和人生观。

    人生如一片飘零在空气中的树叶,飘摆沉浮,随风来去。正是浮生若梦,一梦醒来方知是本源的回归

     

        【一】

    由于放线成功和大家辛苦劳动,电业局办了一次招待,又让工程队的汽车分别把职工送回单位,那天耿石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一进门就听娘说王小曼病了,耿石焦虑地问:

    “她怎么病啦?不是回家探亲说是月底才回来吗?”

    “今儿个是几啦?正月早就过完了,回来三天在团里躺了三天。”

    “什么病?要紧的吗?”

    “没什么大事,在路上着了点凉,说是得了伤风。我看不是,像是出什么东西,我让她明天到家里来养几天,娘给她刮刮。”

    “这我就放心了。”

    “你该没着凉吧?”

    说着娘给耿石熬了一碗姜糖水喝,怕他也着了凉。然后娘儿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耿石说他今天很累,但很高兴,娘也说了一些王小曼回家的事,都挺好的。这时屋里的座钟已经敲了十响,娘儿俩就休息了。娘看耿石淋了一天雨,心里老搁着,半夜起来还给他拶了一次被角,见他睡得很安稳,用手背摸了摸头没发烧,也就安心地去睡了。

    第二天耿石去上班,娘就忙活着买菜和做中午饭,想给小曼做点稀软的吃,晚上再给她捞一碗炸酱面。十点多种王小曼才来,身上穿着那件新棉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小脸儿失去了原有的光彩,长了许多小红点子,烧还没退,到医院里拿了三天治感冒的药。她一进门娘就让她上床躺着,王小曼不习惯,哪兴让娘做事自己躺着的,娘说:“你病了,净心养着好的快。”小曼和衣靠在床上。娘给她做的糖馒头熬稀饭,炒了一碗肉丝白菜心。那天的天气有点凉,娘还特地发了一盆白炭火。吃饭的时候耿石也回来了,见桌子上摆的有糖馒头和窝窝头,一碗白菜肉丝、一碗小曼昨天才带来的蒸腊鱼和一小盘老噶头。娘让他自己去盛稀饭,盛来稀饭耿石掰开一个窝窝头,在洞洞窝里放了几根噶头丝儿。小曼让他吃馒头,耿石说:“我喜欢吃窝头就咸菜,再喝上一碗粘粥,才舒服。”小曼说:“等我的病好了,让娘再给我做一顿贴饽饽熬小鱼吃。”娘说:“那在你哥小的时候算是过年的饭菜了。”自从离开电厂,王小曼把歌舞剧团发的工资如数交给了娘,他们娘儿仨的生活还算过得来。

    吃完了午饭耿大娘让耿石把炭火盆搬到里屋去,好把小屋的温度升高等会儿给小曼刮身子。其实那就叫“刮痧”,耿大娘不懂,只知道祖辈子传下来的一种小手方,大病小病都能治,但是耿大娘只能给小孩治小病。像什么伤风感冒、内火热毒、肚子疼压食一类的。耿大娘断定王小曼是出疹子,需要把内毒表出来,否则压在心里会酿成大病,或是脸上的小红点子退不掉,形成粗皮或永久性的小黑斑,这样小脸蛋儿就不光溜了,所以耿大娘很关心。

    耿石也很关心,他没有娘想得多,只知道感冒发烧加上出疹子很难受。他小时候的疹子出得晚,娘几乎在怀里抱了他半个月,他至今记忆犹新。后来别人家的孩子也出疹子,长大了也出,都请娘去帮着刮刮。这时小曼不知是怎么回事,春节后大约有三个星期没见着她了,回来就病了,所以娘的心里很着急。

    耿石收拾完厨房走到前面来,看见小屋的门关着,就在门外问:

    “娘,还要我做什么吗?”

    娘说:“没你的事了,歇一会儿上班去吧。”

    小曼说:“不要紧的,让哥进来。”说着她朝门外喊了一声,“哥,你进来。”

    娘补充了一句:“进来就进来吧,轻点儿开门,别豁风。”

    耿石推门走进屋,屋里很暖和,只见小曼光着膀子扑在床上,双手叠交在枕头上托着下巴,又是咳嗽又是喷嚏的,见耿石进来望着他傻笑。由于发烧,脸色格外红润,眼睛蒙上了一圈黑晕,白眼球发红,眼睑里饱含着一汪晶莹的泪花,把黑眼球显得像两颗硕大的黑葡萄。娘坐在床边上,面前放着一个方凳,方凳上垫着旧报纸,报纸上放着一个小茶碗,里面放着一把细瓷小勺,碗里倒上了一碗底香油。娘的手里拿着一个铜钱,薄薄地沾上了一层香油,正在小曼的背脊从颈部到腰间来回地刮,腿上放着一条干毛巾,旁边还有一条新毛巾,铜钱在娘手里不停地翻动,时重时轻时急时缓,已经把小曼的脊梁刮出了一条红长虫,长虫的两旁稀稀落落地爬着许多小臭虫。

    “疼吗?”耿石轻柔地问小曼。

    “疼,但很舒服。”小曼答。娘说:

    “疼还在后头哩,要把这些小臭虫都让它们爬出来,变成一堆一片的大臭虫,然后一个一个地捉,捉干净了就好了。”

    “娘在逗我。”

    “不是逗你,是真的,要不是早一点赶出来,让它们慢慢烧出来,可就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了。还要照顾得好,照顾不好出一脸大麻子那才叫好看哩。”

    “嗬嗬嗬……”王小曼笑个不停,“出一脸大麻子还是娘的老闺女,你说对不?哥!”

    “那当然,还是娘的‘老疙瘩’。”耿石说。小曼问娘:

    “娘是怎么学会这一手手艺的?”

    “跟谁学啊,在我们那个时候当了媳妇就得会。那时候在乡下,家家的孩子都多,有个头疼脑热的,哪里去请大夫?别说没钱,就是有钱,半夜起了病,抱着孩子跑几十里地,活的也给整死了,所以人人都得会两手小单方。”

    “娘还会什么说说我听听好吗?”

    “比如刀伤搽墨鱼骨头,烫伤搽耗子油,都要平时有准备。”

    “这‘耗子油’是个嘛玩意儿啊?”王小曼顺着娘的口音说。

    “耗子油就是要逮小耗子,才生下来还没睁眼睛的,放在香油瓶子里泡,泡的时间越长越好,哪里烫起一个大燎泡或是烫红一大片,一抹就好。”

    “让您都说神了,那没睁眼的小耗子哪里去逮呀?”

    “好逮的很,用一个破鞋盒子,里面铺上烂棉花破袜子嘛的,放在旮旯里拿东西档着,那母耗子要生崽儿了,就钻进去,听见有动静了,一端一窝,有时一窝七八个。”

    娘换了细瓷小勺给小曼刮两边,耿石说:

    “我上班去了。”

    娘说:“你去烫两个热毛巾来,我给小曼把油擦干净好刮前心。”

    炉子上座的有热水,耿石就出去了,小曼对娘说:

    “娘,我哥不高兴了。”

    娘说:“他为嘛不高兴?”

    “每回我们娘儿仨在一起,讲起话来总是我和娘讲个没了,老把哥放在一边凉着。”

    “这不是热的来了吗?”耿石用肩膀把门抵开闪身进来,双手端了一盆热水,里面放了一条毛巾,手里拿着一个肥皂盒,放在了火盆架上然后说,“你们娘儿俩慢慢刮慢慢聊,我真的得走了。”

    第二天如法炮制,只是娘不需要买菜,所以上午就开始了。艾妈妈走进来,看见小曼的身上许多小红点已经成片了,有的还起了疙瘩,就说:

    “这是疹子,已经出来了,不像是麻疹。”

    “我昨天问她小时候出过麻疹没有,她说不知道,我看也不像。管它是嘛疹子,刮刮出的快,昨天还是小红点,今天就有疙瘩了。”

    小曼问:“还要刮几天啊?”

    娘说:“照这样出法,明天还有一天就差不多了,不过还要养几天,让它自己出干净。这几天要忌风忌口,不能吃咸,不能吃生冷油腻和辣子,要馋你几天。”

    小曼说:“我嘴不馋,小时候还不是光啃老棒子面饽饽?”

    娘说:“今天娘就给你熬绿豆汤喝,等你好了娘还给你捞打卤面吃。”

    小曼说:“我要吃娘做的贴饽饽熬小鱼儿。”

    娘说:“好好,娘给你做。”

    艾妈妈说:“一会儿耿石要回来吃饭,家里有什么菜,我来帮着弄饭。”

    耿大娘说:“昨天晚上还有剩的,热一热就行了,我来得及。”

    艾妈妈说:“那我就给小曼熬点绿豆汤。”

    小曼说:“谢谢艾妈妈。”

    艾妈妈说:“别谢我,谢你娘吧。看你娘对你多好,真是心上的一块肉。等以后看你怎么孝顺你娘吧。”

    小曼说:“还有艾妈妈。”……

    又过了两天,小曼身上的疹子全出来了,而且变大变浅,慢慢地在消退,咳嗽也轻了,喷嚏也不打了,烧也退了,精神也来了,就闲不住,要帮娘做事。娘不让她做事,就让她歇着,把小板凳拿到太阳照进来的地方看着娘做饭。贴饽饽熬小鱼儿很简单,只不过天津的一顿家常便饭,关键是把鱼熬在锅里的时候把饽饽贴在锅边上,要掌握好水,等鱼熬好了,饽饽也熟了,有半边饽饽沾上鱼汤,而饽饽底下起了一层黄噶,又脆又香又有咸味儿。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暖的,耿大娘就要给小曼做打卤面吃。耿大娘让她跟着一起去买菜,买了很多做菜码的菜,有青豆、黄瓜、韭菜、菠菜、豆芽、土豆,称了一斤切面,另外买了黄花、木耳、鸡蛋、去皮的五花肉,准备回来打卤子。回来以后小曼就帮着择菜洗菜,发黄花木耳,然后把黄瓜土豆切成很细很细的丝儿。把青豆、豆芽和土豆丝煮熟了,韭菜和菠菜用开水焯一下,一盘一盘地盛好作菜码。接下来耿大娘打卤子,打的是肉片黄花木耳鸡蛋卤,上午艾妈妈过来就留下来一起吃打卤面。一碗面里只有一碗底面条,大部分都是菜码,上面舀上一勺卤子,有形有色,美味可口,吃起来一吸溜,那面自己往嗓子眼儿里钻。只看见娘做过这一次打卤面,王小曼竟也跟着学会了。

     

        【二】

    这一年的五月,天气格外闷热,到了下午南湖的死水蒸蒸地往上冒着热气,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湖水变黑了,到了傍晚散发出很大的臭气。本来湖边种了一圈柳树,是市里的一道风景,人们晨昏赏玩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块祸害。所以有关部门决定彻底清理淤泥,然后再打开原来的缺口,放活水流经南湖。可是困难很大,市自来水厂和水电厂都指望着这条运河,本来就是一条沟渠,坝顶加得再高水源也不够,这势必要分走它们的流量。建厂时市里没投一分钱的资,人力、物力、财力都是省电业局的,自来水厂还是电力部门送给市里的一份厚礼,这样要想疏通南湖就不能由谁说了算。经过多方协商,决定清理一次淤泥,然后放进一湖清水仍然保持一湖死水。

    那时正在“大跃进”,什么事情都兴义务劳动,耿石就参加了支援当阳县的“麦收四快”:快收割,快打场,快卖统购粮,快进行棉苗管理。要一人准备两把镰刀,一天割一亩五分田,麦茬不过三分高。耿石一介白面书生,根本没看见过麦子在田里成长,别说一人准备两把镰刀,就是一把镰刀拿在手里都不知怎么用。第一天去就拉肚子,晚上睡大车店的通铺,热的喘不过气来,还要和蚊子作斗争。幸亏有个“夜蚊子”(倪文志)和一个严美娟精心照料,才使得他跟着大家平安地拖了回来。

    正在这时南湖开始挖淤泥,凡是城市居民都要参加义务劳动,在家住闲的妇女们都不例外,统一由居民委员会组织人力。小南湖(巷)属于小南湖居委会管理,于是耿大娘就参加了居委会组织的挖淤泥劳动。

    那天上午十点多种,耿石正在上班,楼下营业股的人上来对他说:

    “你娘病了,让你赶快回家去。”

    耿石早就发现了娘的身体有些不对劲,时常提不起精神,有时呕吐,有时用手揉着肚子,这时听说娘病了,让他赶快回家,连滚带爬地下得楼来,冲出怀远路的门一溜烟地跑回家去。艾妈妈正在屋里,耿石见了娘那泪水就在眼睛窝里打转转:

    “娘!您哪里不好?怎么不早跟儿说呢?”

    娘反而呲哆他:“哭嘛哭!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吃几付药就好了。”

    艾妈妈对耿石说:“你娘的病不好跟你说,赶快领你娘去看看吧。”

    小南湖离行署医院很近,由艾妈妈陪着给耿大娘去看病。艾妈妈告诉医生,耿大娘在挖南湖淤泥的时候突然晕倒了,醒来时呕吐不止,下身流血不止。医生大约四十多岁,看样子是个有经验的老医生,在诊床上给大娘很检查了一阵子。检查完毕坐在办公桌前既不开药方也不说话。耿石焦虑万分,问医生娘究竟是什么病,医生停了好一会才问:

    “你是她的什么人?”

    耿石说:“我是她的儿子。”

    医生说:“把你母亲先领回去,你留一下。”

    耿石问:“不开药吗?”

    医生说:“先开几付中药试试。”

    开了药艾妈妈把耿大娘领回家去,又停了一会儿医生才对耿石说:

    “你母亲的病治的有点晚了。”

    “什么病,医生?”耿石急切地问。可是医生答非所问:

    “听你的口音是北京人吧?“

    “天津。”

    “来了多久了?”

    “我来了四年,母亲来了不到两年。”

    “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我们娘儿俩。”

    “你父亲呢?”

    “前年就死了。”

    “哦,挺孤单的,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岁,”耿石有点不耐烦了,心想你又不是相女婿,问这么详细做什么?“医生,您问这些与我娘的病有什么关系吗?”

    “哦,你也算是成年人了,所以有些话不得不和你直说,”医生叹息地说,“做医生的也难啊。恨不得病人一来就把病人治好,可是有些病实在治不好。不把实情告诉家属吧,又怕家属做着指望,把病人拖着到处寻医问药,结果钱也花了,把病人反而拖垮了。把实况告诉家属吧,又怕家属承受不了,遇上不懂事的,到时候找医院扯皮。”

    “您是说不敢把实情告诉我?”

    “你承受的了吗?”

    “总比把我娘拖着到处受罪强。”

    “我本是武汉第一医院的内科主治医生,为了支援小城的发展调来的。这种病我见过几例,都比你母亲轻,结果都没治好。现在只听说北京和上海可以开刀,结果都不是想象的效果。”

    “您是说我母亲的病没法治了?”

    “这是一种绝症,国际上尚没有找到它的病因和治疗方法。”

    “到底是一种什么病呢?”

    “你听说市里有个赵慧琳市长吗?”

    “啊?是肝癌!”

    “不是肝,是子宫,晚期子宫癌。”

    “现在我才明白您为什么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耿石哭了,“这就是说我娘没有希望了?”

    医生也很难过,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让娘好好休息,千万不能惹她生气,病情也先不忙告诉她,想吃什么弄点吃,想到那里去玩就引她去玩玩,这样你就算尽到孝心了。”

    “医生,请您告诉我,我娘究竟还能活多久?”

    “要是照顾的好的话,最多还有三个月……”

    往下还能说些什么呢?医生已经尽心尽责了。

    耿石只觉的自己的两条腿没了,脑袋也空了,只有中间的一颗心还在跳动,两页肺还在呼吸,可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医生难过地扶起了他,问道:

    “还能走路吗?你住在哪儿,要不要派个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我所以把实情告诉你,是因为知道比不知道强,早知道比迟知道强。你算得上是成年人了,家里又没有别的亲人,我想你能挺得住。”

    “谢谢医生了。”

     

    【三】

    好漫长好漫长的路啊!天是旋的,地是转的,太阳也收敛起来,眼前一片漆黑。

    那是一条五彩的路,路旁有鲜花,有树篱,有雨后的彩虹……

    那是一条崎岖的路,路旁有荆棘,有野草,阴霾里有魔鬼在舞蹈……

    路的尽头有一个砖砌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栋两层楼的小木屋。

    耿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楼的。来到楼上看见娘靠在床上,艾妈妈正在厨房用爸爸买的那个炖鉢在熬药。

    耿石沉重地坐在椅子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阴冷和恐惧。

    艾妈妈走过来问耿石娘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耿石只在摇头。

    艾妈妈只知道妇女有一种病叫“血崩”的,很不好治,没想到从耿石嘴里她听到的是“晚期子宫癌”,而且最多只能活三个月……

    往后的五个月是最难熬的日子。

    起初的一个月耿大娘还可以走动,王小曼每周两次带着大娘到医院去看病,抓来中药就给大娘煎药。风和日暖的天气搀扶大娘到街上走走,看看风景。陈师傅搬家的时候带来了几把松木椅子,这时拿过来了一把,小曼就把椅子拿到院子里让大娘坐着晒太阳,她给大娘梳头,捶肩,陪大娘说话。艾妈妈天天过来,照常洗衣服晾被单,忙完手中的活就帮着做饭。陈婶也时常关心,弄点好吃的给大娘送来,不时过来看看,日子过的倒也平静。

    其实耿大娘知道自己的病,虽然不懂得什么叫“癌”,但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治不好了。平时的话不多,但心地特别明白,性格十分坚韧,自从病重以来从没喊过一声疼,也没有呻吟过一声。现在只有一件心思放不下,无疑是她身边的两个孩子。一天对艾妈妈说:

    “王小曼虽然不是我的亲闺女,可是比亲闺女还亲。自从她认娘那天起,我就看出来这个孩子将来错不了,可惜我没有福气享她一辈子福。你看她这些日子对我伺候的多周到。我对不起这孩子,这辈子补报不了她了。”

    艾妈妈说:“老姐姐,别这么想,安心养病,这是她做下人应该的。”

    “耿石那孩子小时候怪爱人儿的(可爱),有他姐姐照顾着从来没有磕着碰着过,后来有了他爸爸,也从来没有磕着碰着,我刚来的时候厂里对他那么好,怎么这一跟头就摔得这么狠呢?”

    “那只是‘运动’,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不是的,我看这个孩子变了,再不像从前,我怕他今后在正道儿上走不出来了。”

    “他心里有苦,很多事情都赶到一块儿来了,你放心,耿石的为人谁都知道,以后准会变得更有出息。”

    “我的日子不多了,这两个孩子我谁也管不了了。”

    “老姐姐,你有话明说了吧,有什么打算,我一定帮你办妥当。”

    “我没嘛打算,我补报不了王小曼,耿石也补报不了她。耿石再不是姐姐活着的时候,有个人掺着扶着,我看王小曼也搀扶不了耿石,反而拖累了人家孩子一辈子。”

    “这么说你是想……”

    “就让他们把哥俩认下去吧,让他俩各走各的路,这样两个人的心里都还有个亲人,要不然耿石在这天底下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了。”说着耿大娘的眼里闪着泪花。

    “把他们两个拢到一块儿不好吗?”

    “那不行,一个人受苦就够了,何必让小曼也跟着受一辈子苦?多好的孩子。再说,我的命里注定有一儿一女,就让我带着这个命走吧。”

    “老姐姐,你别说了,我明白了,”艾妈妈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现在他们两个都不要我背,不要我抱,我只当多生了两个,今后我一定把他们当亲儿亲女看待。”……

     

        【四】

    过了这个月,耿大娘的病情逐渐加重,吃药也没有用了,也再没有力气到医院去看病,医生给她开了一包止疼的药,让她疼狠了吃半片,可是耿大娘从来不吃,有时候把嘴唇咬得青紫,她强忍着,不愿意在孩子们面前流眼泪,可是下身的流血她忍不住。艾妈妈就给她每天换一床垫单,一个星期拆洗一次被子。头发长了洗起来不方便,艾妈妈就把盘头的头发给剪短了,王小曼给她洗了头,以后每天给她梳头,隔几天用篦子篦。娘想吃什么她就给娘弄,经常弄些稀软的吃,她知道娘喜欢吃打卤面,隔三差五地就给娘捞面吃,弄好了端到床上一口一口地喂。白天伺候着,晚上就陪娘在一个床上睡,天热了,她就给娘轻轻地扇扇子,直到把娘扇睡着……

    渐渐地把好人也拖得来不及了,王小曼瘦的不成人形,再不到团里去上班,团长和副团长也都理解她,加上她的娘就是耿石的母亲,所以团里的人也都支持。耿石不能不上班,因为他的身份和别人不一样。他很自觉,领导上只让他上半天班,下午他也去,没有要紧的事就早点回家。艾妈妈除了洗洗涮涮每天都要给耿大娘抹一个澡,有时天热了要抹两三次,帮助她翻身,以防身上长褥疮……

    如此照顾了一个夏天,入了秋耿大娘已经完全卧床不起了。

    这一天是一九五九年十月十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登高的日子,耿大娘要走了,精神显得格外地好。

    耿石和王小曼都很高兴,艾妈妈却害怕是“回光返照”。中午小曼给娘熬了一碗稀粥,蒸了几个小馒头,炒了一小盘榨菜肉末,娘竟然吃了一个小馒头喝了半碗稀粥。此前小曼经常给娘削水果吃,想方设法买来苹果梨子和香蕉,买来后慢慢削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香蕉也是剥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用筷子挟着喂给娘吃,这一天娘吃了饭又吃了两片梨子。小曼说:

    “晚上我给您捞打卤面吃,早点弄,你要多吃点。”

    娘说:“娘吃的够多了,你们又不吃,光给我弄太麻烦。你哥在馆子里端的鸡杂面和猪肝面我看都很有味道,晚上端一碗鸡杂面来吃两口就行了,吃不完的你们吃。”

    小南湖一出巷子口有一家“锦春饭店”,这是过去耿石和王德怀经常宵夜的地方。这一家馆子越办越红火,从早到晚顾客盈门。鸡杂面要到下午四点才开始有卖的,一块钱一碗,虽然贵,但味道好,数量也多,要让耿石天天给娘买也吃不起。再说,娘要一日多餐,所以平时都是自己弄。稀饭馒头花卷糖包子肉馅白菜饺子炒菜面麻酱面炸酱面打卤面,经常改换着口味。今天听娘说要吃鸡杂面,耿石高兴地对王小曼说:

    “下午我去上班,回来时带一碗鸡杂面来喂给娘吃。”

    于是他拿了一个大海碗带到班上去。估摸着时间到了,鸡杂面已经开始卖了,就和办公室的人打了个招呼给娘端面去了。

    这一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格外低。南方小城的空气一向非常清新,从来没有过沙尘,甚至连点浮尘都没见过,可是今天的天空是黄的,起了西北风,耿石一出门就打了一个寒噤。

    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馆子里的人不多,耿石买了面急忙往家里跑。来到楼上,看见屋子里已经掌上灯,小曼正在给娘用热毛巾擦身子。她帮娘翻了个身,使娘脸朝外侧躺着,然后用小碗拌好了一碗鸡杂面正准备喂娘吃,耿石发现娘的眼珠子不大灵活。小曼挑了一筷子面喂在娘嘴里,娘把面含在嘴里却不知道嚼。耿石喊了一声:“娘!”哭出声来。小曼不知所以,端着面碗愣了一会神,不知不觉泪水也跟着流下来。

    见孩子们哭,娘开始嚼面,一口面嚼了老半天,边嚼面边含糊地对耿石说:

    “哭嘛哭!跟你爸爸学,腰板老是挺得直直的……做人要有志气,娘不相信我们的儿子没出息……”

    娘说话很吃力,声音越来越小。小曼连忙放下碗,给娘捶背心。娘说:

    “把被子给娘掀开,娘热。”小曼给娘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娘又说,“把窗子也打开,娘热。”

    耿石把窗户打开,有风吹进来,连忙又把窗户关上。娘说:

    “打开,让娘吹吹风,心里豁亮豁亮。”

    小曼怕娘吹风,又给娘把被角拶好。娘对耿石回忆地说:

    “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多哏儿啊,吃奶吃到七岁,抹老虎油抹辣子水都不管用……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一吃娘的奶就睡着了……一次和同院的老疙瘩吵了嘴,哭得没完没了,一扎在娘的怀里吃胳胳(奶)就不哭了……你要是现在想哭,来,再吃娘的一口奶……”

    耿石双膝跪在床边,吃了娘的一口奶,顿感到自己又回到童年……小曼也跟着跪在地上,正在这时电灯熄了,耿石看看小窗,外面的电灯都熄了。他知道线路出了事故,就对小曼说:

    “你照顾好娘,我去找人修灯。”说完就跑下楼去。

     

        【五】

    耿石飞也般地跑向营业股的柜台,那也是“内线”值班的地方,夜晚本来是处理小型事故,因为今天起风,派了两班人值班都出去了,只有班长倪文志留在家里,听说小南湖一片停了电,就要出去检查修理。耿石很犹豫,制度是他刚定的,规定杆上带电作业必须两个人,特别是夜晚作业,杆上一人工作杆下一人监护,并负责用电筒照明。这时天虽没黑定,但已近黄昏,加上天气不好,看东西已经模糊。倪文志师傅拿起了一个鼓囊囊的工具包,看样子很沉重,走到院子里放在脚踏车的后座上骑了就走,绕过操场从一马路的大门出去。出了门朝小南湖的方向骑,看见一马路的电灯都是好的,问题肯定出在小南湖的下段,他对线路很熟悉,骑上车直接来到巷子口。在小南湖的巷子口上有一根木头电线杆子,一盏路灯也熄了,倪师傅判断问题肯定出现在这里,就准备爬杆子。耿石后面赶了来,用电筒替他照亮。倪师傅在杆子上检查,是一根“过桥线”烧断了,烧伤了干线,这要重新绑接。

    耕石的心急如焚,他没有跟倪师傅说娘的病很危急,留也留不住,走也走不开,只得哆哆嗦嗦地站在杆子底下给他照电筒。

    王小曼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屋子里越来越昏暗,她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听见喘气越来越急促,声音很粗,进出气也不均匀,喉咙也在“咕咕”作响,好像要说话又说不出来。她把耳朵贴在娘的嘴边问:

    “娘,您要说话吗?”

    娘停了半天才说出声:“让……哥……来……”

    王小曼很害怕,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屋子里又黑,哥哥又不在家,他万一一时回不来就不能给娘“送终”了。她犹豫再三,在小屋的里外进出了几趟,最终决定去找耿石。

    她来到巷子口,看见电线杆子上正在有人修电线,耿石在杆子底下照电筒。

    “哥,快回去吧,娘不行了。”

    “啊?!”耿石啊了一声楞住了。倪文志在杆子上说:

    “娘不行了?赶快回去吧,快接完了,我这里不要紧的。”

    耿石急忙把电筒放在车子的后座上,和王小曼一起跑回家去。

    艾妈妈的心里直打扑腾。这条线路一直通到职工宿舍,一看见停电她的左眼皮就跳个不停。她正在炒菜,等着女儿回来吃饭,这时也等不急了,把菜炒完盛起来,封好了炉子就往小南湖跑。

    王小曼拉着耿石两步并做一步跑上楼来,看见娘自己掀开了被子,一只胳膊举得高高的,半握着拳头,像是想抓什么东西又没抓住。

    耿石喊了一声:“娘!”没答理。

    王小曼喊了一声:“娘!”也没有反应。

    耿石抓住娘的胳膊,准备用被子给娘盖上,发现已经凉了,而且有点僵硬,“哇!”地一声哭出声,扑在了娘的身上。

    正在这时电来了,王小曼发现娘的脸上冒出了黄豆粒儿大小的汗珠子,她喊了一声:“娘!”也“哇!”地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艾妈妈闯进来,这时两兄妹才同声“哇哇”地哭起来。惊动了隔壁的陈师傅两口子,都跟着赶过来。

    倪文志修完电线下了电线杆子,骑车来到小南湖宿舍,听见楼上有哭声,知道耿石他娘断气了,楼也没上,直接骑车跑到家属宿舍通知了厂长付宝昌,付宝昌又通知了工会主席李庆云,惊动了整个宿舍的职工和家属……

    耿石和王小曼跪在了小屋的门口向来人行了孝子礼,使得屋里哭声一片……

    “你娘仁义啊!”艾妈妈哭声地安慰耿石和王小曼,“仁义的父母是不让自己的骨肉看见自己咽气的,所以她才想方设法把你们两个都支出去。就在这么一个节骨眼儿上她走了,她这是心疼你们哪。”说着艾妈妈已经泣不成声。

    陈婶操着一口汉口话也说:“你们算是‘送终’了。俗话说,‘百日床前无孝子’,你们苦熬了五个月,没有一天怠慢的,天底下也很少见有这样的孝顺儿女。”

    付厂长对耿石说:“你心里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把父母接了来本想让爹娘享享福,没想到不出两年,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事情别说是你,年轻轻的没经过事,就是搁在我付宝昌的身上我也受不了!”付厂长哽咽着说,“还是节哀顺变吧,看看娘的后事怎么料理。”

    供电所主任赵印扬和爱人于顺英也来了,于婶上楼就气愤地说:“不出两年,把爹娘都丢在了这里,还要让人家孩子怎么样?一来到小城,把命都搭给电厂,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北方的大城市送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建设小城,可是还要对人家孩子那样……想起来真让人心寒啊!”说着泪涕俱下。

    王素平仍然拉起了耿石的手,想让她不哭也不行:“我们都别太难过了……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坚强,最有毅力,也是最有志气,最有信心的好同志,我相信你能挺得过来!”……

    耿石挺得过来吗?他的伤心事太多了,在脑子里实在无法挤进去思考的缝隙中,他排了排,两年当中,父亲猝死,“右派”帽子,被周卓英抛弃,赵慧琳去世,母亲今天也走了,哪一件不让他伤心得撕肝裂肺!他知道,娘虽然没有说,但最后的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在临终之前没能再见一面她心目中的“儿媳妇”——祝平……

    耿石想哭,可是再也哭不出来,此时此刻他觉得声泪俱无,浑身没有任何知觉。

    那天的后事决定这么处理,大家都回去,只留下艾妈妈和陈婶给耿大娘穿衣服,然后艾妈妈留下来陪两个孩子给大娘守灵。因为在床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没有必要再设灵堂,明天上午就把人送出去,还是按照送耿大爷的办法,外面的事由李主席和陈师傅去张罗。于顺英也要留下来给耿大娘穿衣服,于是屋里只留下了五个人。

    艾妈妈准备给耿大娘洗澡,对王小曼说:“你娘的衣服你熟悉,要一单一夹一棉一罩,除了最里面的都要深色,袜子和鞋尽量找新的,不要任何带子。”

    王小曼首先找出来一床白被单,准备把娘身上盖的棉被换下来,对艾妈妈说:

    “娘在临终以前我给娘洗过了。”

    艾妈妈说:“再洗一遍,你找衣服吧。”

    王小曼给娘找齐了衣服,在换被单的时候她跪在了娘的身边,俯下身去,扑在娘的怀里,深深地吸吮了娘的两口奶,泪水泼洒在娘的胸口上,亲情流淌在她的血液里……

    是年,王小曼十九岁,耿石二十四岁,耿大娘(王氏)享年四十八岁。

     

        【六】

    娘是耿石生命中最后的一道防线,这道防线被攻破,耿石的精神彻底崩溃。

    在送走耿大娘的那天,王小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在雾霾中追赶耿石,唱着《五哥放羊》的歌,再不喊“耿石”的名字。

    “哥——哥!你在那里呀!”她明知哥哥就在前面,一路唱一路喊一路追来,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忽然,眼前出现了艾妈妈,对她说:“我引你去一个地方。”

    艾妈妈把她引向了一条盘山小路。山又高又陡,路又窄又长,弯弯拐拐崎岖惊险。她抬头望了望山顶,只见云雾缭绕。她不觉阵阵眩晕,几乎要跌倒。

    冥冥之中她看见云絮中走出了娘,穿着一身青,右手牵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个子很高。她俩谈笑风生,情同母女。她仰天长啸:

    “娘啊娘!我是王小曼!我是您的闺女!——我这是到哪儿来啦?您怎么丢下我不管了……”

    她喊得声嘶力竭,朝娘走过去,恨不得马上投入娘的怀抱,怎么也奔不过去。

    她看清了那个姑娘,白皙的皮肤,宽额头,杏核眼,柳叶眉,悬鼻梁,鹅蛋脸,尖下颏。她曾认为杜丽娟是最美丽的,可是这个姑娘要比杜丽娟好看得多,走路飘飘然的,简直就是个仙女。

    娘渐渐走近她,喜颜悦色,两母女仍然谈笑风生,可是对她视而不见。她朝娘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娘儿俩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她无比悲痛,实在走不动了,转过身来娘和那姑娘都不见了,她坐在山路上。

    远处走来了一位年轻妇女,穿着一身花布衣服,身后背着一个沉重的背篓,背篓里好像是一些吃食的东西。两只手各牵着一个小孩,穿得却很好,大的是女孩,大约六七岁,小的男孩,不过两三岁,疾步如飞地走上山来,走进半山坡上的一个夹缝。

    在她们的后面走来了耿石哥,猫着腰举步维艰地跋涉着。在他身旁有一个农村模样的青年搀扶着他,手里打着一把遮阳伞为他遮阴。

    她站了起来,飞奔着朝哥哥跑去,怎么下坡的路比上坡的还慢?哥哥走进了那个夹缝,那个青年不见了,伞却留在了外面。

    她跟着追了过去,见夹缝里黑黝黝的,缝口大敞着,可是她怎么撞也撞不进去……

    王小曼是个聪明伶俐且有慧心的姑娘,娘一去世他就为哥哥担心起来。他知道哥哥的意志很坚强,性格却很脆弱,两年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超出了感情的范围,娘这一死耿石的精神和生活必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是自己不能久陪哥哥。

    在为娘送葬回来的路上,艾妈妈故意和她落在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话里不免带着试探的口气:

    “小曼,别怪艾妈妈嘴直,自从你认了娘那天起,你对娘的孝顺人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你毕竟不是你娘的亲生。你娘走了以后,你还有自己的父母爹娘,有哥哥有姐姐,有一大帮亲戚。可是你哥呢?娘这一走,他就孤身一人了。他又受了那么多的打击,现在我真为你哥担心。”

    “艾妈妈,我心里明白,在我哥的心里谁也代替不了娘。有娘在一天,我哥能挺得住一天。我所以认娘,就是为了让娘开心,娘开心了,我哥哥才会跟着开心,没想到娘这么快就走了。现在娘不在了,我怕我哥会想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想方设法让我哥活下去。”

    “你有办法吗?”

    “他是我哥,我要尽到做妹妹的责任。”

    不消说这两天王小曼和耿石都失眠,小曼还可以强颜欢笑,可是耿石,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本来有点圆的脸庞瘦的像猴子,两只眼睛像挂铃铛,总是凝滞的,嘴角时常挂着笑容,却显得是那么呆板,带着难以琢磨的悲怆和恐惧。所以小曼日夜心如刀绞,为他担心的要死。

    一天晚上临睡之前,小曼把梦讲给耿石听,可是他没有反应。小曼再三追问:

    “哥,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你怎么也相信起梦来了?那都是你心里所想,记忆中的零星碎片拼凑起来的,不足为信。”

    “我相信梦,有时它是一种预兆。我相信哥将来一定会遇到贵人,这个人除了咱娘和你姐姐合起来莫属。”

    “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娘和我姐姐,所以瞎编一些神话安慰我。”

    “不是的,还有那个打伞的人呢?”

    “那只不过是梦中的一个影子。”

    “不是的,不是的!”小曼撒起娇来,“他们告诉我你需要一个防空洞和一把保护伞。”

    “防空洞和保护伞?你真会瞎联系。别胡思乱想了,这几天把你拖得不成人形,早点睡觉吧。”

    “我睡不着,”小曼嘟着嘴,“你要告诉我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说的我认为是真的我就睡觉。”

    耿石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现在我的脑子还有空隙想事情吗?”

    “不,至少你应该想想把我王小曼怎么办。”

    “你很好办,回到你的歌舞剧团去,心里永远装着我这个哥哥就行了。”

    “那你呢?心里装着什么?”

    “也永远装着你这个妹妹。”

    “有我在你都这样,要是没有我在,你拿什么装妹妹呢?”

    耿石一愣:“听你的话里有话。”

    王小曼耐心地:“打个比方吧,假如现在我也死了,你还挺得住吗?”

    耿石有点紧张:“说这不吉利的话,小心我打你的嘴!”

    小曼说:“换句话说,假如你现在突然消失了,我王小曼又会怎么样?”

    “我和你怎么能相同呢?”

    “所以你想,在我王小曼离开你之后,你会突然消失?”

    “这……”耿石语塞,他被王小曼猜透了心思。

     

    【七】

    耿石“不死即疯”是人们算定了的,这几天人们纷纷议论:

    “把爹娘接来是喜事,不出两年全丢了,我看他娘一死,他不死也得疯。”

    “主要是太急了,不出两年,这么多灾难一股脑降临在头上,这事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凭他那脾气和那本事,他要想死谁拉得住?”

    “他从小没受过打击,这几棒子打的太惨啦,真让人心寒啊!”

    “也许王小曼有办法,这孩子真不错,对他们娘儿俩算是贴心贴肝了。”……

    王树成和王素平也很着急,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曾在一个团支部里结下了友谊,现在耿石毕竟还是一个青年。小南湖的房子耿石再也不能住了,厂里不允许暂且不说,爹娘的影子老在他的眼前晃悠。现在局里来了那么多人,许多家属都在外面租房子,耿石不可能再住半栋小楼。他原来在厂里住的房子也被局里来的技术人员住进去了,他一搬到厂里来,就是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又有谁能白天黑夜地看着他呢?

    艾妈妈一天跟他俩说:“现在唯一安慰他的办法就是给他安排一个好住处,别让他一个人住。爹娘搬来大小也是个家啊,说没就没了,至少要有两口箱子搬过来留个念想。他的衣服和铺盖还是由我来洗,当前最主要的是稳住他的情绪,这就要看你们的了。”

    “谁不这么想,可是把他交给谁呢?王小曼又不是咱们厂里的人了。”

    艾妈妈提起了张家请,那帮曾经给耿大娘拜早年的农村青年……

    当艾妈妈把这话传给了王小曼,那天她对耿石说:

    “哥,这种日子不会拖的太久了,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心寒。小城这个地方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家,耕地种田,在山上种果树,要养一群小羊。从此再不蹦蹦跳跳了,我和哥哥一起长大了,今后我的歌只唱给哥哥听,我在山上唱《五哥放羊》,唱《牧羊姑娘》,高兴时唱上一首歌,弹起冬不拉……也许能开心。在这里触景生情,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死掉。万一我一死,哥,你还活得下去吗?”

    “你还年轻,又这么可爱,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还是放弃我,走自己的路吧。”

    “我做不到!我立誓要心疼哥哥一辈子,可是现在我照顾不了你了。你一搬到厂里去,我王小曼就跟你隔绝了。没有谁能够给你安排一个新家,也没有谁能够像从前一样再给你单独安排一间房子,更没有条件允许你搬到厂外居住,和大家一起住,我王小曼就插不进脚去了。再说,那个厂门我再也不想进了,只能做游魂,在天上保佑你,可是哥哥还是见不到我,你可让我怎么办啊!”

    “你这是用死来威胁我呀,好,我不死,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也会好好地活着。”

    “这话能算数吗?”

    “能算数,这两天我也想通了,说不定将来我还有用处,我不能让我爸爸和娘白养活我一场,也不能让党和学校白培养我一场。这几天你苦口婆心,我也不能让你失望。”

    “哥,有你这几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你要听我两点忠告:第一,有尊严的人可以忍受任何痛苦,但是不能在耻辱中生存。现在哥哥蒙受了耻辱,但是哥哥是有尊严的人,活着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洗刷一切。因此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强地活,快乐地活,这样我王小曼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够坚强,就能够快乐。要是你从此萎靡不振下去,耻辱会一辈子缠在你身上,我王小曼也一辈子不会安生。第二,你千万别想离开这个‘窝’,在这个窝里你有生活费,有吃有喝有住有洗澡的地方,又有那么多的好人关心你爱护你,保护你罩着你,虽然再没人捧着你,可是有艾妈妈会心疼你,要是一离开这个‘窝’就不是这些话了。不就是吃点苦劳动吗?我看这一年多来也没有谁让你搞什么劳动,其他的技术活你没有拿不下来的,凭我初来时的印象直到你后来的‘倂车’,哥哥有一种精神一直鼓舞着我。你怕什么?只当我们都是从娘的肚子里刚生出来的,做一对孪生的亲兄妹,一对婴儿,一碗迷魂汤一喝过往的一切都是‘前生’。一切从头开始,不要人背不让人抱的,几年后又成为一个小青年,我看不要两年,你肯定还会是一个响铛铛的耿石!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耿石兴奋地:“嚯,我的小妹长大啦。”

    “哥,你猜我现在还想什么吗?”

    “不知道,想唱歌跳舞让我高兴?”

    “不,我想再看一眼你从前的样子。”

    “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所有的人向你靠拢,总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我从没见过面的哥哥……”

    耿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会心的笑容,活拨的笑容:“哦,我明白了。”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说,“小曼,你是想让我说,哥哥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不管眼前再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我只有你这个妹妹了,绝不能再把我的痛苦加在你身上,也不能再拖着你和我一起受苦。”说完他又誓言般地地重复着小曼说的话,“活着就是胜利,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洗刷一切耻辱……”

    王小曼一下子向他扑了过去,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间,颤动着肩头忍住哭泣。良久,她推开耿石,两眼发呆,像中了邪魔,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那真是难舍难分,望着耿石消瘦的脸,似乎眼前展现一幅美好的蓝图,喃喃地说:

    “三年,我们都苦熬到三年,你还给我一个从前的哥哥,我还给你一个崭新的王小曼。”……

    在耿石搬进厂里的那一天,她带走了娘亲手给她做的那件缎子棉袄和那件单褂,包好了只在屋里穿过一天的礼服呢布鞋,临分手的时候耿石让她把姐姐绣的那对“鸳鸯戏采莲”的缎子枕面也带上。

     

    【八】

    回到歌舞剧团的女生宿舍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憋了半年的眼泪喷涌而出:

    “……我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不,不!我不能走!我哥我可以不管他,可是娘呢?尸骨未寒,我就这样一走了之?谁给她上坟,谁给她磕头,谁给他烧纸,谁给她送寒衣?我料我哥不会做这些事。认了一场娘,她把我比亲闺女还亲,那年出疹子要不是娘,我怎么会好得那么快?再说这些衣服,她怎么没给周卓英做呢?还说是媳妇哩。既然吸吮了娘的奶,我就是娘的亲骨肉,把娘丢下不管,我会遭天报应!”可是转念又想,“我的亲爹妈呢?也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也不好,劳累了一辈子还没有享过幺姑娘的福,万一有一天也和娘一样撒手走了,我会不会也要遭报应……可是,可是……我有哥哥姐姐啊!还有两个嫂子,姑妈舅妈,亲戚老表一大帮,而我娘……娘啊,娘!我王小曼绝不能让您老人家在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就这么思过来想过去,最后又落到了耿石的身上。“不,不!我对我哥不是怜悯,不是心疼,是爱!爱!演过那么多戏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这上面来呢?开始我在雾霾里追他,凭什么?那天我给他扇扇子,吴承南屋子的门响,他把我拉进屋里,我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他上身光着身子,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衩,我也是一件汗衫和一条内裤,大男大女的,我凭什么往他的大腿上坐?还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他使劲推我,我赖着不动,揭开汗衫遮脸,顾得了上顾不了下的,这不是明摆着越遮越羞吗?他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没出息,还教训了我一顿。要是那天他把我抱了,亲了,我还不是都由着他了?好悬哪!现在想起来都脸红。我为什么会这样?莫不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我哥?也难怪周卓英那么死命地缠着他,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人哪!还说是什么‘右派’,屁!我算是看穿了……可是,可是……哥会爱我吗?还用问吗?娘说过我哥心里没有家,我就要给他一个家!妻子爱人不都是先从‘妹妹’走过来的吗?我毕竟不是娘的亲生。可是,可是……我留下来又该怎么办呢?天哪!简直要了我的命了……”

    她的这些情绪很快就被表哥吕正清和副团长杜丽娟察觉了,他俩是真关心她,就向领导作了详细汇报。恰巧这时王德怀看过了耿石来看杜丽娟和王小曼,王小曼就把自己的打算讲给他听,并且说:“你不是想让我也认你作哥哥吗?我认了!不过要等三年。”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王德怀商量了一个详细的计划,经过王德怀的一番周旋,团领导做出决定,把她安排在照明组,不演出没什么事情,并答应让王德怀帮忙在外面给她找房子。王小曼开始工作之余在河里“打起坡”——从木船往岸上挑菜。表哥帮她在老家打了一张白坯子床,做了一张两屉桌和一张小饭桌。王小曼每次回家也陆陆续续地带回来两个方凳、四把松木椅、一大一小两个木盆和一担水桶。收来了团里的废旧报纸裱糊房屋,给饭桌松木椅子木盆水桶打桐油,水桶能用了又给新邻居从江里挑水积攒零钱添置家庭用具。她不能让耿石分心,也不愿意让他知道,她要亲手打造一个安乐窝,名副其实地给他建立一个小家,实现我们都苦熬三年,你还给我一个从前的哥哥,我还给你一个崭新的王小曼。反正有王德怀照应着,也不怕你姓耿的跑了,他知道耿石是用八匹大马也拉不跑的。到那时王德怀是我的哥哥也是他的哥哥,我不能让我哥有了老婆再没了亲戚和朋友……

     

    【九】

    春节,春节,又是春节!仿佛耿石的命运都和这春节分不开。

    一九六二年除夕日的傍晚,耿石正不知道这一年的春节又该怎么打发,突然王德怀来给他“拜年”。

    “不敢当啊,我的哥哥!这几年你经常来看我,哪有做哥哥的给弟弟来拜年的?”

    “你现在可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帽儿都取了,还像个大闺女,想不想跟我到外面去走走?”

    “当然想!马上要吃饭了,现在的食堂不比从前,不过喝上二两酒还是有菜吃的。”

    “我不在你们食堂吃,跟我到家里去吃。”

    “我不能去,你弟兄那么多,又是大过年的,我喝酒又是二五眼,别扫了大家的兴。”

    “那就跟我到小家里去吃。”

    “谁家?

    “我弟妹家。”

    “我知道你是老幺,没有弟弟,哪来的弟妹?”

    “那就是妹妹家了。”

    “又来了,别再跟我提介绍对象的事,我跟你发过誓,这辈子光棍儿我打定了!”

    “算了吧,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

    聊了一会闲话耿石还是跟他去了。他带他走街串巷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小巷,本来并不远,又是临江的巷子,可是他们没走江边,而是像迷宫一样把耿石走得晕头转向。

    “这是哪啊,我没来过。”耿石疑惑地问。王怀德故弄玄虚:

    “我受命严格保守秘密,让她亲自告诉你,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来到了一间小木屋,夹在一排矮房子的中间,显得很破旧。门没锁,屋里也没人,只见是长条房子中间用木板隔成里外间,在大门的右侧有一个不大的小窗户,黑咕隆咚没掌灯,但用报纸糊得很整洁。进门的一间是堂屋兼厨房,中间摆着一张打着桐油的小方桌和四把松木椅子,左首一个柴灶连着一个煤球炉子,上面开了一个通气口,炉子上座着一口铁锅,蒸笼上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耿石正在疑惑不解,门外传进来一个银铃般的熟悉的声音:

    “稀客,自己坐。”旋即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褪了色的黑灯芯绒罩衣,胳膊和腰间夹着一个筲箕,湿漉漉的,里面盛着刚洗过的青菜。她没在堂屋里停留,快步走进里间屋,放下筲箕脱去罩衣,拉亮了点灯走出来,身上穿的竟是娘做的那件绛紫色起碎花的缎子棉袄。耿石几乎晕了过去,王德怀走南闯北的男子汉,此时刷地一下流出泪来。对她说:

    “小曼,我给你保了两年半的密,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王小曼没有走向耿石,而是扑向王德怀,她紧紧搂住他,亲甜地喊了一声:

    “哥哥!这都亏了你了

    “今天你终于喊了我哥哥,得来不易啊!”……

     

    【十】

    一九六四年五月一日劳动节,那时只放假一天,因为是星期六,就和周日连放两天假。这一天天气晴朗,气候和煦,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使得初夏的小城格外清新秀丽。

    扬子江畔,沙滩上走下来耿石和王小曼,耿石一身工作服,小曼身穿一条蓝布裤子,一件白色短袖衫,脚上一双解放鞋。她留着短发,臂上挎着一个竹篮,篮里放着一床打过肥皂的白被单和一根棒槌,显得精明强干,她这是到江边清洗被单。

    这一年春汛来的晚,江水浮岩浮岩的,使木船码头的趸船升得很高,宽宽的跳板搭在岸上,显得很平很稳。

    王小曼来到江边,弯下身去脱掉鞋,三把两下挽起了裤腿,露出了洁白丰腴的腿肚子,打着赤脚提起竹篮,走向跳板的中央。

    这里的江面紧贴着跳板,江水就像在手底下一样,勿需勾很深的腰。她从竹篮里提出被单,在水里摆了几下放在跳板的边沿,挥起棒槌轻快地捶打起来,“啪啪啪”,清脆的响声在清静的早晨,从江对岸陡峭的磨基山壁传来了回音。

    “她多像一个家庭妇女!”耿石不由感慨,“小曼啊小曼,天生的一位艺术家,都是为我改变了人生……

    你看她挥动棒槌的动作多像演奏打击乐,扭动的肩头多像那位瓦利姑娘玛依拉,而甩出去的白被单又多像一位渔家姑娘撒出去的渔网……

    棒槌声停了下来,王小曼把被单从水里拉起来,叠吧叠吧把一头递给了耿石,两个人使劲地拧干了上面的水。然后小曼走回原处,拉住被单的边沿,双臂向空中一抛,一只脚向后轻轻一翘,那被单就平铺在水面上。顺着湍急的流水,她扭动着两个小肩头,摇摆着双臂,然后再拖回来,叠在一起放在跳板的边上用棒槌再捶……

    耿石难以控制如烟的思绪,那年他搬进厂里住进了集体宿舍,受到了张家清等那帮农村青年的特别关照,艾妈妈对他一如既往,王树成和王素平也不断和他谈心,供电所的领导和群众都对他仍然很尊重,所以他往后的日子除了降了薪水,思念娘和王小曼以外也没有多大精神负担,可是王小曼却为他不死脱了层皮。要不是有王德怀和杜丽娟的筹划安排,表哥吕正清的这些家俱,小曼拼命赚钱打理布置,他耿石怎会有今天?去年春节的那次重逢后他俩领了结婚证,三月十号星期六,耿石照常上班,下了班穿着一身工作服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忽然一个大浪打了过来,只见一条大船向下游驶去,它沿着磨基山的脚下已经驶去很远了,翻滚的大浪把跳板弹了起来,小曼被一个趔趄掀入江中。

    耿石连忙跳下水,抱起了王小曼,抢住了竹篮,王小曼手里还拿着那根棒槌。两个人站稳了以后,耿石只顾王小曼的肚子,抚摸着问:“该不要紧吧?”王小曼连喊:“被单,被单!”两个人再看那条白被单,已经潇潇洒洒地飘然而去。王小曼又喊:“我的鞋呢?”也已经无影无踪。耿石正准备安慰她,她却“嗬嗬嗬……”地笑起来,那声音就如一串银铃抛入江中。

    “还笑?笑得出来!”

    “不笑又怎么着?你把那船逮回来,让他赔!”

    “今天算背时,飘走了被单还丢了鞋。”

    “才没有那么便宜它哩,丢了一头我要捡回一头。”

    “这里除了大水就是河沙,你捡什么?”

    她拉起了他的手:“来,跟我来,趁着两只落汤鸡正好捡。”

    耿石顺从地跟她走下水,在下游停靠的一排木船的尾部捡回来满满一篮子白菜萝卜青辣椒。他俩各用一只手提着篮子,上坡的时候耿石问她: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这么多好东西?”

    “你忘记了,我都干过什么?难道不知道挑菜的时候会掉几棵。”……

    回到家中,王小曼捅开炉子烧了一壶热水,洗了洗换了衣服王小曼说趁着捡回的菜又要翻洗泡菜坛子。耿石说什么也不让,二人在争抢当中把一个泡菜坛子的盖子掉在地上。王小曼把双手一摊,

    “哦嚯,又一个,心里舒坦了吧?”她的嘴收得很圆,偏着脑袋用斜眼望着耿石。耿石歉意地说:

    “都怪我。”

    “怪你有屁用,能够还原?”

    “我去买一个来。”

    “还没吃饭,我一个人干得过来吗?”

    “那怎么办呢?三个坛子两个盖子,豁了风泡菜水不就坏了吗?”

    王小曼把耿石一扒:“你让开,看我给你变戏法。”

    耿石说:“说你唱歌跳舞我都信,变戏法我不信。”

    王小曼蹲下身去,揭开一个泡菜坛的盖子盖在敞口的坛子上,然后再揭开一个盖一个,真的像变戏法一样边倒腾边说:“照这样一天倒换三次泡菜水坏不了,戏法的名字就叫‘三个坛子两个盖子’,这是咱家保命的法宝,不管那个坛子没盖,也不管缺什么少什么,总要变着法子把小日子框严。”说完她正准备站起来,马上又崴下去,“哎呦,我的腰……”

    耿石连忙把她扶起来:“我的小姑奶奶,上床去休息,你就听我一回话吧!”

    “我好像真的不行了……”

    “要不要到保健站去。”

    “要去,要去,这胸口窝好像有只小脚在蹬我,疼的厉害,哎呦……”

    保建站离家不远,走出半条横巷穿过半条直巷再拐过半条街就到了。正好有空床位,王小曼被安置在病床上,经过医生一番检查她又说好了,对耿石说:

    “你回家看看,屋里乱七八糟的,泡菜坛子还敞着口,炉子也没封,顺便给我打几个鸡蛋来,我心发慌。”

    耿石小跑着跑回家,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残局,打了六个荷包蛋,封好了炉子锁上门,又匆匆地跑了回去。来到保健站的门口,就听见有小孩的哭声,仔细一听又没了,他在心里笑了:“就像以前耳朵里老听见《五哥放羊》和《玛依拉》……”。当他走进屋里,岂知这是真的,医生和护士都向他道贺,说是太顺了,你前脚出门后脚羊水就破了,现在已经包好睡在妈妈的身边。耿石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小曼抢着答:

    “会做鞋(hai)的先做底,会生孩的先生女,将来我再给你生个儿子,一儿一女一枝花,就像咱们俩。我给女儿已经取好了名字叫耿小曼,将来生了儿子就叫王小石。怎么样?笑一个!”……

     

        (全篇完,2015621日星期日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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