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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曼与耿石之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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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耕石 发表时间:2015-07-05 23:54:39 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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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接上篇系列小说,精彩继续,耕老的《王小曼与耿石之沉浮》又与读者见面。作者笔下的人物,齐刷刷地都站在了读者的面前。他们时而冷静,时而暴躁,时而悲壮,时而压抑,无声地与你对视、交流,使你感觉看到的不再是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好似连自己也直接参与了这一切故事之中。文笔朴素,用字俭省,故事人物直白的语言对话反映了他们的灵魂对接。刻画了主人公的爱情、善良、工作态度、精神面貌,进而彰显正能量。足见作者文字功底踏实,技巧娴熟,对细节的把握和描写老练而准确。故事情节丰满生动,荐读分享。

    【娘说:老天爷还是睁着眼睛的,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啊!】

     

    【一】

    两周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王小曼轻松愉快地来到小南湖,看见艾妈妈正在洗被单,篮子里放着耿石和娘的几件衣服。院子里有两个小孩在玩,女孩十岁左右,男孩不过五六岁,王小曼蹲下来喊了一声“艾妈妈”然后问:

    “这两个小孩是谁呀?”

    “新搬来的一户人家。”

    “干什么的?”

    “汉口来的锅炉工,姓陈,听说还有一家姓谢的,小南湖住不下,安置到别处去了。”

    “这姓陈的人家还好吧?”

    “我看挺好的,一搬进来陈婶就到楼上去看你娘,还送了汉口的特产,龙须酥、麻糖什么的,挺亲热的。”

    “您看我哥还挺有人缘的,人家就不计较我哥是什么。”

    “有几个像田月秀和陈不楚那样的?那两口子算是配确了。你哥在楼上,还不快上去看看,你娘想你都想坏了。”

    “我不敢去。”

    “死丫头,有什么不敢去的?都半个多月没来了,连我都想揍你了。”

    “艾妈妈,您不想,我刚打了周卓英就往这儿跑,人家不会说我是受我哥唆使的吗?现在我哥只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了,我可不能再给我哥身上栽一根刺儿。”

    “那现在又有什么不敢去的呢?”

    “我怕我哥揍我。”

    艾妈妈笑了:“你替你哥出了气你哥还凑你,这话从哪儿说起呀?”

    王小曼附在艾妈妈的耳边轻声说:“艾妈妈,反正您老了,也不懂这些事,到现在我哥还指望着周卓英有一天能回来呢。哪怕见一面,说两句话也好,哪知道让我两巴掌给打飞了。您知道过去她把我哥哄得溜溜转,说蹬一脚就蹬了,我哥能忘记那段感情吗?可是周卓英回不来了,她肚子里怀上了崔明伟的小毛毛。”

    “别瞎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真的嘛,是崔明伟自己说出来的,他让周卓英做了‘青蛙试验’(当时的妊娠试验)。”

    “你怎么知道的?”

    “您不知道崔明伟是个哒哒嘀?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了,自然会有人告诉我。”

    “哎!”艾妈妈深深叹息了一声,“人哪人,都是吃的五谷杂粮长大的,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真是一张床上只睡鸳鸯人。”

    “什么一张床上只睡鸳鸯人?这叫龙配龙凤配凤,大尾巴蛆配潮虫。姓周的以为我哥再打不了起发了,就找了一个三寸不烂丁谷皮,您看他走路一崴一崴的,像个娘儿们。”

    “小曼,跟艾妈妈说实话,你是不是爱上你哥了?”

    “不不!艾妈妈,您可不能这么想,哥哥就是哥哥,妹妹就是妹妹,您要是这么想,从此我反而不敢进这个院子的门了。”

    “好好,不说了,艾妈妈这是试试你,其实你心里怎么想的艾妈妈比你自己还清楚,要么怎么打了周卓英连户口不要就走了呢?”

    “端人家碗受人家管,现在我不是电厂的人了,看你还管得着我不?我这来来去去的,只有您心里明白,谁敢说我不是我娘的亲闺女,我哥的亲妹子?”

    艾妈妈的被单洗完了,把衣服泡进肥皂水里,王小曼对艾妈妈说:

    “我替您洗衣服,您上楼陪我娘,就说我来了,我哥就明白了。”

    “你还会洗衣服?”

    “嘿,您可别小看了我,山区出生的孩子什么不会?”

    “我看你只会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还会打人。”

    “从小帮我妈妈做饭,帮我姐洗衣服,我是幺姑娘,我爸不让我下田,就学会了蹦蹦跳跳。”

    “好好,你就替我洗,我上楼喊你哥去。”

    “您可千万别和我哥提打人的事。”

    “我知道,让你哥不揍你就是了。”

    王小曼坐下来洗衣服,还挺像个样子,她卷起了半截袖子,露出了白莲藕一般地两条小胳膊。

    耿石下楼来,蹲在了木盆的旁边。“歘歘歘”,王小曼在搓板上越搓越起劲儿。

    “小曼,你怎么才来呢?”

    王小曼故意不理他,只在抿着嘴笑。

    “你是不是也想不理我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我就理你。”

    “什么才是实话,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瞎话?”

    “你恨不恨我?”她仍低头洗衣服。

    “恨。”

    “恨我什么?”

    “恨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不见人影儿了,这几天我的心里忽上忽下的,我不想你娘还想你呢。”

    “差不多,有点像实话,不恨我打了周卓英?”

    “不能像个小孩子,打人总是不对的。其实周卓英并不坏,不看别的,只看我爸爸死了和出事以前她陪我娘就够了。”

    “好啊,到底情人和妹子不一样,我就知道你有这一句!我本想凡事留一线,今后好见面,谁知道那个不要脸的,这么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事,你说她对你和娘的感情是真的吗?”

    正在这时陈师傅两口子买菜回来,耿石站起来向他们打招呼:

    “陈师傅、陈婶,买菜回来啦?这就是王小曼。”

    王小曼也站起来,礼貌地向他们打了招呼,陈师傅名荣发,高高的个子,慈眉善目,圆头圆脑的,陈婶显得精瘦,也是个善良的长相,就对他们说:

    “今后我娘就靠叔叔婶婶多照应了。”

    陈师傅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小曼,赞许地说:

    “一看就是个懂事的孩子,耿大娘认了这么一个干女儿是不幸之幸啊。”

    “不是干女儿,是亲闺女。”

    “哦?”

    耿石解释说:“王小曼说我娘和她娘一命(同岁),脾气也挺相像,都是劳苦的善良人。她家里姐妹多,她不能在家里陪她娘,就把我娘当亲娘。”

    “哦,那好那好,都同了心气,今后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们忙吧,我们上楼去了。”

    正好艾妈妈和娘下楼来,她们也是相伴着去买菜,王小曼见娘下来,还没等到娘走过来,就凄婉地喊了一声:“娘!”……

     

    【二】

    那天的午饭是王小曼下的厨,她和娘学会了做红烧肉,到底是农村出身,她和艾妈妈说的不是白话。吃了饭收拾完毕,她就陪娘在里屋坐着说话,倒把耿石丢在了一边。这一天娘说:

    “小曼,你把鞋脱下来。”

    小曼说:“娘,我在床上盘腿坐不惯。”

    娘说:“不是让你上床坐着,娘想给你做双鞋。我这里还有一双真礼服呢的坤式鞋面,你哥用不上,正好给你做。”

    小曼说:“您留着自己做吧,我用不着。”

    娘说:“我脚不出门足不出户的,有两双够一穿,你哥还有两双假礼服呢的,以后一个人再给你们做一双。”

    小曼脱下了一只鞋,娘拿出了一根细绳,是用细麻搓的,没有弹性,专门用来量鞋样儿用的。上面结了许多疙瘩,是娘在家里给人家做鞋留下的,后面还有很长一截没系疙瘩,娘就在最后一个疙瘩的后面给小曼的脚量了长短,然后打了一个结,又给她量了脚宽。娘让她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小曼不解地问:“有一只不就够了吗?”娘说:“你不知道,有的人两只脚不一样大,比着量大小,穿着包脚。”

    量完了鞋样娘打开箱子,拿出了三双鞋面,两大一小,那双小的用手一捏柔滑细腻,隐隐发光。小曼说:

    “娘,这么贵重的鞋面,我一个野丫头穿着糟蹋了,还是您自己留着用吧。”

    娘说:“你别着急,娘这里还有哩。”说着娘又拿出了两段缎子,一段是浅绛紫色起着碎花,一段是藕荷色起着素花,小曼一看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呀!娘,您这里净是好东西,这么好的花布我连见都没见过。”

    娘说:“这是真丝的缎子,还是他姐姐绣花赚了钱,他爸爸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给他姐姐扯的,那闺女没福气,还没等着穿就没了。”说着娘的眼圈就红了,“一晃十好几年了,你看看喜欢那一段。”

    小曼惊讶地说:“给我做衣服呀?我可不敢要,还是给我哥留着吧。”

    “你哥那脾气你不知道,他的心里没有家,让周卓英这么一闹腾更不知道还用得着用不着。陈丝如烂草,还留着它有嘛用。”

    “那我也不要。”

    “你认了娘一场,娘总要给你点见面礼吧?那天娘还是懵头转向的,没想到这上面来。娘这辈子嘛也不会,就会做衣服,天快要凉了,你看上了那一段,娘给你做一件贴身的小棉袄。”

    “娘,您是不是说我是您的贴身小棉袄?您这么说我要了,我喜欢这一段。”她指着藕荷色的那一段。娘说:

    “这一段是好看,做棉袄浅了点,我看这样吧,把深的做件棉袄,浅的做一件单褂,褂子要起腰翘才好看,不能套棉袄,你自己看上合适的花布再扯两段来,娘再给你做两件扪褂儿打粗穿”。

    “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娘’就是这么容易叫出口的吗?”

    “那我就谢谢娘了!”

    “这话就不该说,哪有亲娘给亲闺女做衣服还要谢谢的。”……

     

    【三】

    没出多久耿石被调到供电所,说是电业局的二级单位,实际上只是一块牌子,和电厂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大的线路都让电业局的人搞了,市里面抄抄表收收费,维护几条低压线路,管几台变压器,接个火修修灯什么的,所以占的地盘不大。办公场所就是原来营业股的那栋楼,原来李主席的工会办公室就是现在的书记和主任办公室,外面那间原来线务股长办公和工人们开会的大房子摆了六张桌子,四张并起来,一个搞材料的,一个搞计划统计的,另外是一男一女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有两张并起来,有一个搞人事的,再就是耿石的空办公桌。就是这么几个人加上外线工和抄表营业的,算是一个新“单位”。

    这时机构完全变了样子,人员也都是新面孔,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都跟陌生人一样,生人如此,熟人也如此,都是一副铁面孔。虽说成立了电业局,却不知道在那里办公,除了李书记谁也不认识,而原来的老人却又不知道哪去了?

    “管他哩,”耿石想,“反正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练身子骨。”可是供电所的人们偏偏不让他“练身子骨”。

    他被安排在办公室,他只认识赵印阳,他原是线务股的副股长,现在是供电所的主任。书记姓高名树基,人们喊他“高书记”,也不知道是喊他的职务还是喊他的名字。河北沧州人,正营级干部转业,个头不高,干瘦干瘦的,精神干练,说话声音很宏亮,每天早晨必泡一杯茶,香烟不离口。照说沧州比石家庄离天津更近,和耿石是地道的老乡,可是他和耿石不说一句话,倒是赵印阳对耿石说:

    “你没事就在办公室坐着看看书,生技股的书搬来了不少。工人们出去你就跟着出去,也不要你干什么,跟着走走看看,了解了解线路的情况,将来把供电所的管理和培训也抓起来。”

    耿石和谁都不说话,因为他都不认识,生怕和别人说话别人不理他自讨没趣。尤其是那个男大学生,姓廖名安荣,哈尔滨工大毕业,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左右,据说上了两年俄语,读了五年本科,像是谁也瞧不起,一看见耿石就拧眉头子。别人都有事干就是他没事干,一天到晚只在看书,大本大本的看,好像就是他有学问。耿石不看书,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倒愿意天天都是晴天,好和工人们一起出去干活,除了抄表接火以外他什么都干。他最喜欢和检修班一起出去,因为那个班的工作多,劳动重,最好“练身子骨”,可是工人们偏偏也不让他“练”,挖洞子挖不了两下工人们就把工具抢过去,重东西也不让他背,最多让他背两条绳子、一副脚扣皮带什么的,停电检修也只让他在杆子下面递递小东西或是照顾一下过往的行人。班长马万杰是个二级残废转业军人,参加天津解放战争脚被子弹打穿,性情有点急躁,说话喜欢大声吼,他对耿石说活却总是轻言细语,因为耿石没惹过他生气,没事还和耿石聊聊天津解放的事。一天耿石想学爬电线杆子,马万杰不让他爬,对他说:“你以为你一辈子当工人?办公室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自己要来,在电厂怎么干在供电所还怎么干比什么都强。”耿石坚持要爬,说:“当了几天外线工不会爬电线杆子算什么?”马万杰说:“好,让你爬,只准你爬六步,要是把你摔下来,我十个马万杰也赔不起你一个耿石。”……

    一天耿石收工回来,刚刚收拾完工具和零星材料走出小库房,有一个女声喊他:

    “喂,耿技术员,收工回来啦?”

    耿石早已经习惯了低着头走路,不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严美娟,她原是机炉车间的记录员,现在是整个电厂的资料管理员。此人的身子有点斜,看人喜欢用眼角看,大胆泼辣,写得一手好字,工作认真仔细,搞资料管理是一把好手,耿石原来搞的那套东西自然就落到她手里了。

    “哦,严师傅?”

    “你怎么叫我‘师傅’?我名副其实是你的学生。”

    “过去我对机炉从来没有管过,甚至我们没有说过话,你怎么是我的学生?”

    “你搞的那套资料就是我的好老师,够我学一辈子的。”

    听到过去的那套资料耿石才有点放松:“那套资料现在还在执行吗?”

    “一丝不苟,而且还在完善,只是过去大部分都是油印的,现在周股长经过厂长批准决定全部改成铅印,那套档案也决定重新分类,正式成立档案室。”

    耿石感动地:“那太好了!”

    “高兴吧?我对你说,你过去做的那些工作电厂的人始终不会忘记你,从今以后你给我把头抬起头来走路,别让人们看见你像条虫,你耿石不是条虫,永远是条龙。”……

     

        【四】

    转瞬春节又要到了,这一年的春节有点蹊跷,有两件事情出乎耿石的意料。

    腊月十七星期天,耿石在家休息,宋友文突然来访,手里拿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报纸包。他到小南湖来过几次,径直走上楼来,王小曼一见他来就走进屋里把门关上。宋友文见了耿石就问:

    “大娘在家吗?”

    耿石还是很客气:“哦,是宋主任,你不是调走了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别误会,今天我是特地来看看你和大娘的,”说着他把报纸包放在桌上,往里推了推,坐下来说,“这是家里自己熏的一块腊肉和几根香肠,请你收下。”

    “你这是做什么,来了就来了,还带东西?”

    “快过年了,你们北方人对腊货吃的少,特地拿点来给大娘尝尝。”

    “太客气了,这么说你是从家里来的?”

    “我已经回去不再回来了。”

    “这是为什么,你是老干部了,不是干得挺好的吗?”

    “惭愧惭愧,只不过跑跑腿,没意思。”

    “这我就搞不懂了,你是不是也有什么——?”

    “说来话长,是我自己要求回去的。自从我来到街上就和老婆闹离婚,闹了这么多年没闹脱,其实我老婆挺好的,终于想穿了,在外面当个小干部,怎么也比不上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

    “和老婆闹离婚闹不脱,把老婆接来就是了,何必辞职不干了呢?”

    “有很多事情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想想我们过去,你在科协讲课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后来我们成了对头,何必呢?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王小曼从屋里走出来,打开茶叶罐给宋友文沏茶,宋友文说:

    “这是王小曼吧?我也是来看你的。”

    “顺带吧?要不是听见你说了‘良心’,我才不出来见你呢,别说还给你泡茶。”

    “你的故事我已经听说了,很感人的,我想你现在不恨我了吧?”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只不过你来的早了点,现在还在风头上,你就不怕别人揪你的辫子?”

    “你不也是辞职不干了才常来的吗?我已经退到了最底层,还怕别人一锄头把我夯到土里去?”

    娘也走出来,对宋友文说:“我不会说话,心里明白,今天就别走了,我给你们弄饭吃。”

    宋友文站起来对耿大娘说:“不用您忙了,我还有点别的事,这就走,只要看见你们都还好,我的心就踏实了。”说着他给耿大娘鞠了一个躬,“希望您老人家健康长寿!”说完他就走了,留也没留住。

    大约是腊月二十三的上午,耿石在上班,小南湖来了一群不速之客。约有二十几个青年一起走上楼来,其中有男有女,都在二十岁左右,男的都是农民模样,女的都穿着花布衣服,把耿大娘吓的直打哆嗦,还以为是来“搬家”的,傻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年岁较大的大高个子,看样子能打死一头牛的男的粗声粗气地对耿大娘说:

    “我们是耿石的同事,电业局招来的学徒。我叫张家清,远安的,他们有一半是雾渡河的,都是农村来的,明天都要回家过年去了,今天来给大娘拜个早年!”

    说完他给大娘一鞠躬,后面的人都跟着一鞠躬。耿大娘的惊吓这才缓过神来,眼泪也跟着流出来了。这时他们都把礼物拿出来,有的是过年的计划杂糖,有的是家乡的土特产,其中一个女的还提了十几个鸡蛋。他们都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张家清接着说:

    “没有什么东西好带,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大娘连忙招呼他们坐,几条凳子坐不下,有的人就站着,大娘说:

    “你们怎么不跟耿石一块儿来呢?你们来他知道吗?”

    “不知道,看看大娘是一样的。我们来了快半年了,耿石可能还不认识我们,我们天天看见耿石,从来没有打过招呼。”

    “我来给你们倒茶喝。”桌子上茶壶里有沏好的茶,耿大娘拿起茶碗就要倒,张家清说:

    “不麻烦大娘了,我们人多,都想来看看。”说着他站起来,“我们这就走了,我们来了您也不要跟耿石说,这些东西就说是农村来人送的。”说完他们就走了,走在院子里碰上了艾妈妈在江里清了衣服回来,没有来及晾就跑上楼来问耿大娘:

    “这都是些什么人?”

    耿大娘一边用衣角擦眼泪一边说:“我看老天爷还是睁着眼睛的,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啊!”……

     

    【五】

    这一年的春节不消说是个舒心的春节,王小曼成了家里的主角。她腊月二十六就来了,帮着大娘办“年货”。耿大娘还遵循家乡的习惯,首先要办足“冬底下的大白菜”,当地没有北方的包芯白,只有西坝产的“黄杨白”,六分钱一斤,耿大娘买了二十斤,由王小曼背回来。年前必然要烧一盆红烧肉,留着正月初几烩菜吃,王小曼也跟着去买五花肉和包饺子的肉。腊月二十八一定要蒸馒头,这天晚上王小曼也跟着蒸馒头做花卷,为了“哄小孩玩”耿大娘还特地给王小曼做了许多形状各异的水果和小动物的糖包子,如苹果梨桃、小老鼠小兔子小刺猬什么的。耿大娘拿出了一把崭新的木梳子和一把小剪刀,准备了几棵绿豆和红小豆,特地留了几根梨梗和苹果梗,从家里还带的有食用颜料。耿大娘做一个王小曼跟着学一个,她学得很快,甚至比耿大娘做的还要传神。蒸好了一笼屉,王小曼就高兴得拍手跳,那梨像梨桃像桃苹果像苹果,小老鼠瞪着绿豆眼儿,小刺猬真的长了一身“刺儿”,还有红眼睛的兔儿爷,真是哏极了。跌了汽耿大娘让她吃,她只拿着玩。二十九做了一天清洁,煮好了宋友文送的腊肉和香肠,三十就不出门了。上午王小曼就烧好了一锅红烧肉,然后做了几个菜,娘儿仨没在厂里端菜,都用自己做的饭菜团了年。

    团完年准备晚上包饺子,王小曼只能当下手,耿石跟着瞎和和,因为他们都不会做馅,那配料他们就说不上来。按照北方的习惯,开始包完一锅饺子大家先尝尝,算是晚饭,然后一家人再坐下来接着包,一般包得很小,慢慢包慢慢“讲古”,以应守岁的习俗。

    在吃第一锅饺子的时候,王小曼开始吃得很快,忽然慢下来,半天吃一个,眼睛里似乎噙着泪花。耿石问她:

    “饺子里又没放辣子,怎么把眼泪辣出来了?”

    小曼说:“这么好吃的饺子我从来没吃过。”

    娘说:“那就多吃几个。”

    小曼说:“不是的,我想起了我的爹妈,说起来儿女一大群,辛辛苦苦一辈子,还没有享到儿女们的福。”

    娘说:“想家了吧?我要你回家过年回家过年,你偏要留下来陪娘。”

    小曼说:“也不是的,我提前给家里写了信,我姐姐也来了回信,说是家里都挺好的,过了年回去看看也行。”

    耿石说:“那你还想什么?”

    小曼说:“我想万一我要是回去了,我娘该有多孤单。”

    娘说:“我现在不是不孤单了吗?有你和你哥陪着,你看娘心里多高兴。”

    小曼说:“要是老人家都能健康长寿该多好,现在我有一个妈妈一个娘,我哥也有一个娘一个妈妈,大家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团个年呢?”

    娘说:“嗨,你别惦记艾妈妈,她明天不来后天准来,你没看我准备了一大盆饺子馅,你哥和了一大盆面,今天晚上饺子够你包的,等艾妈妈来了你再陪着吃一顿就是了。”

    小曼说:“我想明年把娘接到我家里去过年,我家里年年杀猪,肉多的是,也包它一大盆饺子,让我爹妈也尝尝。”

    娘说:“好,等你哥没事了,我一定去,一大家人热热闹闹的,我在这屋里也憋囚得慌,你也不要这么难受。”

    耿石想了半天终于悟出道道来,对娘说:“娘,您知道小曼究竟想说什么吗?”

    娘说:“你们哥俩的哑谜,娘怎么知道?”

    耿石说:“小曼想的不单是一个‘团年’,她想得远了去了。去年年底我爸爸没了,这个年缺我爸,在这异地他乡的只留下您和我两个人,她要是回去,这个年她过得踏实吗?艾妈妈就像我的亲妈妈,也是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今天怎么就没有坐在一块儿呢?于是她想起了她的爹妈,年纪也大了,和儿女们一起享福还能有多久?万一有一个像我爸爸,她的日子可怎么过?话转回来,万一您或是艾妈妈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往后又该真么活呢?触景伤情,所以眼泪被‘辣’出来了。小曼,你说哥猜得对不对?”

    小曼把夹在筷子上的一个饺子一下子喂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来……

     

        【六】

    三十晚上包完饺子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娘儿仨边包边聊,娘和小曼有说不完的贴心话,大体上讲的是各自的身世和南北两地不同的过年习俗。耿石擀饺子皮供不上两个人包,大娘揪纪子擀皮子两个人又包不过来。王小曼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包得又快又好,耿石索性不包了,转饺子加炭烧水,给娘递茶给小曼剥糖果吃,不知不觉包完了三百多个小饺子,摆出来像一盖顶一盖顶的白莲花。包完饺子就着炉子上的热水娘儿仨洗了洗,各自换上了新衣服,这时王小曼穿上了娘给她做的那件缎面新棉袄。

    “太好看了,太好看了!”王小曼对着樟木箱子上的镜子一个劲儿地照,喜欢的直蹦脚,“娘真行,把我打扮得真像一个演员了。”

    耿石说:“你本来就是演员嘛。”

    “谁说的?进了歌舞剧团不一定都是演员。”

    “那你做什么?”

    “跑龙套,我早说过我不喜欢吃蹦蹦跳跳这碗饭。”

    “要是团里给你排节目呢?”

    “看安排什么,要是唱首歌什么的还行,我的歌今后只唱给我娘和我哥听。”说着她问娘,“娘,您喜欢听什么歌?我给您唱。”

    娘说:“唱什么都行。”

    “点您最喜欢的。”

    娘说:“高楼万丈平地起,绣金匾,娘最喜欢听二郎山。”

    “好,我给您唱《歌唱二郎山》。”说着小曼脱鞋坐在床上,蜷腿依偎在娘的怀里,娘搂着她,像小时候哄耿石那样轻轻拍打着她的胳膊,小曼轻轻唱起来:

    二呀么二郎山,哪怕你高万丈, 

    古树那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 

    羊肠小道那难行走, 

    康藏交通被它挡。 

    二呀么二郎山,哪怕你高万丈, 

    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 

    誓把公路修到那西藏…… 

    唱着唱着娘眯上了眼睛,头也跟着耷拉下来,耿石说:

    “小曼,别唱了,娘睡着了。”

    “是吗?”小曼重新下了床,给娘铺好被子,然后脱去棉衣棉裤,也陪着娘睡下了。耿石把炭火盆端到厨房去,封好了炭火和炉子,他也和衣睡在小床上。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种,娘先起来,耿石已经醒了,娘对他说:

    “睡不着就起来吧,怕艾妈妈过来。等会儿起来,拿筲箕给陈叔送点饺子过去,给陈叔陈婶拜个年。饺子多端点,够他们一家人吃一顿的。”

    耿石起来,小曼围着被子靠在床上,蒙眬着双眼半醒半睡。门开着,耿石走进去,问:

    “睡好了吗?”

    “和过去值夜班一样,那一阵子瞌睡来了,过去了那一阵子就好了。”

    “今天没事了,多睡一会儿,天还早。”

    “不睡了,晕一会儿就起来。”

    她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耿石准备用被子给她盖上,看见了她手上的小指窝,拉过来放在手上抚摸了一会儿,给她盖好:

    “接着睡吧,我给陈师傅送饺子过去,一会儿就过来。”

    “好,你去吧,我就起来,别叫娘忙活。”

    陈师傅的家里也充满了过年的气氛,两个孩子还在睡觉,陈婶正在包汤圆。按照汉口的习惯,初一的早上要吃汤圆,名曰“得元宝”,寓意又发财又合家团团圆圆。陈师傅走出来,看见饺子夸奖一番,就要给耿石下汤圆,耿石千推万辞,陈师傅说大年初一见了面就要“得元宝”,耿石只得吃了。陈师傅给他下了五个大汤圆,吃完了以后陈婶又捡了十个汤圆放在送饺子的筲箕里,让耿石端过来下给耿大娘和王小曼吃。

    耿石端着汤圆回来,王小曼已经起来了,接过耿石手中的筲箕送到后面去。娘刚沏好一壶茶,见耿石回来就说:

    “下饺子吃吧。”

    耿石说:“陈师傅说,初一的早晨要吃汤圆,象征着一家人一年四季都团团圆圆的,还说什么‘得元宝’。我吃过了,您和小曼下着吃吧。”

    娘说:“我看饺子更像‘元宝’。”

    小曼说:“我早晨起来不大喜欢吃甜的,昨天晚上吃的饺子口里还留有香味,我要吃饺子。”

    娘说:“那就多下几个饺子,少下几个汤圆,你哥再吃两个饺子。”

    饺子好煮,汤圆不好煮,娘在锅里先下了四个汤圆,盖上锅盖,等煮一开再下饺子。饺子还没有下锅,只听楼梯上有人喊:

    “大娘起来了吗?拜年,拜年!”

    王小曼刚放好茶壶,看见是王德怀,他走上楼来,双手提着点心和酒。就对着后面喊:

    “娘!多下几个饺子,来了一个赶嘴的。”她顺手给王德怀到了一碗茶,一语双关地说,“你的运气好啊,这个时侯才来,茶刚沏好,饺子还没下锅。”

    耿石走过来,心里非常高兴,只见王德怀把脸左歪歪,右歪歪,上下不住地打量王小曼:

    “这是哪来的漂亮妞啊?”

    小曼说:“莫把我当成杜丽娟了吧?”

    王德怀把点心和酒放在桌子上,用手指点着王小曼说:

    “你看看这丫头,还很记仇,前年春节的事,还没忘。”

    “这是王小曼呀。”耿石说。

    “我知道,让大娘打扮成仙女了。”

    王小曼抬起脚向他显摆:“你还没看见我的鞋,好看吧?也是娘给我做的。”

    “嚯,毛料礼服呢的,有了娘,是你的好福气。”

    “那当然!”她得意地。

     

    【七】

    娘把饺子下在锅里走过来,看见王德怀说:“正好来‘得元宝’,我给你下饺子吃。”

    王德怀说:“大娘,给您拜年!”

    大娘说:“同福同喜!”

    小曼说:“给长辈子拜年要磕头,你怎么站着?”

    王德怀说:“听小曼今天说话的口气,像是对我有很大意见?”

    小曼说:“意见倒不大,”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米粒儿宽的缝儿,“就这么一点点儿。”

    王德怀坐下来对小曼说:“什么意见?你提提,我听听。”

    小曼很认真地说:“我说你运气好,会躲灾避难,把大爷大娘接来,连你兄弟甩下都不管了,一年多脚不踏门,你知道这一年多家里发生了多少事吗?你都躲到哪儿乘凉去了?还口口声声说你是耿石的哥哥,屁!”说着她的脸色沉下来。

    耿石说:“今天是大过年的,德怀好不容易来一趟,说点别的。”

    王德怀的脸色也很阴沉,对王小曼说:“今天我不做解释,我有我的难处,你以为我没来过吗?我来过好几回,赵慧琳和王炳恒那里就跑了几趟……”

    “王炳恒是谁?”耿石问。

    “就是王树成的爸爸,纪检委书记,电厂的第一任书记兼厂长。”

    “哦,想起来了。”王德怀接着说:

    “王小曼,你知道我把你们这家人放在哪儿吗?”王德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窝,“在这里,不信,你看看我今天带来的东西就知道了。”

    耿石看了看桌子上放的点心,一盒北京稻香村的小八件,一盒天津桂顺斋的绿豆糕,一盒天津十八街桂发祥的什锦夹馅大麻花,另外还有两瓶用绳子系着的北京二锅头。

    王德怀指了指绿豆糕和大麻花继续说:“这两盒点心是我特地跑到天津去买的,我想大娘的年纪大了,吃点绿豆糕软生,这盒大麻花是专门为你王小曼买的。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特别是耿石刚刚贴出‘公告’你冒着被打成坏分子和开除的危险,跑到小南湖来认娘,后来你打了周卓英,连饭碗都不要了……艾妈妈对我说这些事儿的时候都哭了,当我听到这些情况我心里好受吗?所以跑到天津专门给你买了一盒大麻花。这些麻花大娘和耿石都吃过,就是你王小曼没尝过,这里面难道没有感谢你的意思?”

    王小曼的眼里闪着泪花,显得格外明亮:“大恩不言谢,你我彼此,应该说理解。只要你承认我王小曼还有一颗做人的良心就够了。”

    “那你对我呢?”

    “只能承认你是耿石的哥哥,让我喊你一声‘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你说得对,哥也好娘也好,都不是那么轻易喊得出口的。”德怀继续说,“也许你会怪我当时为什么不来帮你哥,你说我能不帮吗?可是我救不了你哥,谁也救不了你哥,你哥的问题早就‘内定’了,只是让吴承南那个王八羔子来抓‘运动’,你哥会吃大亏,所以我找了赵市长,赵市长又找了王书记,结果在节骨眼上把吴承南调走了……

    耿石不由惊诧:“啊?原来是这样!当时大家都蒙在鼓里,今天总算揭了谜底。”继而关切地问,“你最近看见赵市长了吗?他现在的身体还好吧。”

    “年前去过一次,他还提起你,最近的身体很不好,听说是肝癌。”

    耿石难过地说:“要不是我头上有顶‘帽子’,很想去看看赵市长。”

    王小曼插嘴道:“我一听说‘运动’‘右派’‘帽子’什么的就来气,吴承南那个王八蛋肯定不得好死!”

    王德怀说:“哎呀,让你说对了,关于吴承南还有一个大新闻……

    正在这时耿大娘端了一大盘饺子出来,对王小曼说:

    “去抽筷子,把一碗汤圆和一碗醋蒜也端出来。”

    王小曼走到后面去,端来了汤圆、醋蒜,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又去拿来四个醋碟和一瓶醋。汤圆碗里盛了四个汤圆,耿石知道王德怀喜欢吃糯食,就让他吃,王德怀说他只吃过耿大爷做的红烧肉,还没有吃过大爷大娘包的饺子,今天想吃饺子。王小曼自作主张地趁醋碟还没有放醋蒜,每个小蝶里放了一个汤圆,说:

    “那就一人一个,一家人也团团圆圆。”……

     

        【八】

    大家坐下来吃饺子,大娘坐在太师椅上,王德怀坐对面,耿石和王小曼打横。王德怀用筷子夹起饺子,赞叹地说:

    “饺子包的好乖巧!一口一个,个个都有‘肚儿’,大小都一样,大娘还真是好手艺。”

    大娘说:“这一锅是小曼包的,特地下来给你看看,我没有这么耐烦儿。”

    “嚯!跟娘学会包饺子了?不错不错。”王德怀吃了一个饺子,“味道也不错。”

    “我还学会做红烧肉哩,原滋原味。”小曼说。

    “越说越能耐了,还跟娘学会了做缎子棉袄,做礼服呢布鞋……”

    “你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呀!我今天可是让着你了。”说着她站起来,“我想起来了,这两瓶酒总不是专门给我买的吧?我给你拿酒杯子去,就饺子下酒。”

    “要拿就拿两个。”王德怀说。

    “还拿八个哩,你一个人用得过来吗?”

    耿石说:“我也不喝酒。”

    “也好,中午咱哥俩慢慢喝,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讲呢。”

    王小曼拿了酒杯出来:“好啊,你们哥俩的私房话我保证不听,我来给你做红烧肉吃,也算我表示表示对你的感谢。”

    王德怀说:“你还别说,有些话还真的不能让你听。”……

    吃完了饺子王小曼给他们两个单独泡了两杯茶,王德怀想约耿石到外面走走,耿石说:

    “还是坐在家里喝茶吧,虽然没有人限制我的任何自由,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孤立分化’么,免得去找些闲话听。再说今天的天气也不好。”于是他俩就坐在屋里喝茶聊天。王德怀说:

    “我看你还是应该振作起来,听说你现在又在供电所抓规程搞培训,很受群众欢迎。你的口碑相当不错,相反成了传奇人物,在市里知道你的人更多了。”

    “都怪我当初太‘积极’。”

    “这话你说的就不对了,当初你要是没有那些表现,人们会对你这么好?我在外面看得多了,这事落在谁头上都没有你这么太平,要是换成了吴承南,人们还不会把他揍扁?”

    “这话说的也是,我深深感到有一大帮人暗中保护我,从领导到群众和家属,甚至有很多人我根本不认识。刚才你还说了王炳恒,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就拿前几天来说吧,电业局招的二十几个学员来给我娘拜早年,汪家雅为我划成坏分子实在冤枉。”

    “王小曼实属万幸,起初我看错了她,这丫头还真是个人物。”

    “起初我门都觉得她‘轻浮’,甚至有点‘疯’,没想到她的心地这么善良。”

    “你当时是卫护她的,我说一句你解释一句,说明你的眼力不错。我看她现在对你娘的感情比对你还深,像是扒在娘的身上的一样。”

    “她有一颗比钻石还纯亮的心,所以我娘心疼她胜过心疼我。”

    “她对吴承南可是恨之入骨,刚才有一句话让她说着了,那个王八蛋不得好死!”

    “你刚才还说他有大新闻,怎么回事?”

    “先说件别的事,朱立清的事你知道吗?”

    “朱立清?就是最后调来的那个书记兼厂长?只在前年的国庆联欢会上见过他一面,后来一直没见着,还以为他调回市里,或是调到电业局当领导,反正这两年我掉在了‘孤岛’上,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朱立清死了!”

    “什么什么,朱立清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前不久。”

    “怎么死的?”

    “肚子上绑了一块大石头,跳堰死的,三天以后才捞上来。”

    “那是为什么呢?”

    “说法不一,有说他犯‘右倾,有说他袒护‘右派’,有说他良心发作,还有人说他作风有问题。总之七嘴八舌,到现在市里还捂着盖子。”

    “是不是也和我有关系?”

    “这就说不准了,反正他和田英是反的,田英那个王八蛋反而调到省里去了,你说这滩浑水谁蹚得清楚?”

    “现在看起来‘政治’这东西不是咱们的事,我曾追求过‘政治生命’,现在好了,和朱立清一样,也绑着石头‘自杀’了。”

    “我看你现在才是真正有了进步,所以群众越来越喜欢你。因为群众都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睛向上看,一只眼睛向下看,向上看乌云密布,向下看明净如水,谁愿意去蹚那淌浑水?”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我过去的眼睛一只往上看,一只往下看,看的都是 ‘明净如水’,所以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群众。现在我把向上看的一只眼睛放下来,两只眼睛都往下看,就成了人民群众的一员,也就是真正的‘重新做人’了。”

    “我说你的脑子怎么比我这个‘轴承’转的还快?我只是随便说说,根本没想到这上面来。”

    “我说的倒是真心话。”

     

    【九】

    正在这时王小曼走出来,她穿了一件旧棉袄,袖子上罩了两只袖套,腰上围了一条蓝围裙,还真像个下厨房的样子。她出来捡桌子,边检边对他俩说:

    “你们两个的私房话可真多,就听你们叽叽呱呱,一会儿石头一会儿轴承,一会儿磨子一会儿转的。告诉你们,可不能背地乱说我的坏话,要是随便说我的坏话,我王小曼可有小罗成的回马枪。”

    “你听听这张小嘴儿,真够厉害!”王德怀说。

    “请你们二位让一让,把桌子拖出来好摆菜,今天我和娘要办一大桌,让你们哥俩来个酒后吐真言,我王小曼就不至于偷听了。”

    “你会做嘛?”王德怀撇着天津话说,“还不是跟娘瞎和和。”

    “我呀,亲手给你做红烧肉烧开花蛋,娘说你上次来时没吃好,这地方买不着面筋,要是有面筋最好吃了。我就给你加上几块山药和几个蘑菇,再加上几块腐竹和白菜芯儿,你看行不?要是不行先提出来,免得到时候嚼舌头。”

    “行行行,我的小姑奶奶,快去吧,锅里的菜都烧煳了。”

    “还没的很哩,你们两个慢慢聊吧。”

    王小曼走后王德怀对耿石说:

    “吴承南被抓啦!”

    “啊?”耿石惊诧地,“吴承南被抓啦!怎么会呢?”

    王小曼端了几个凉盘儿出来,这话让她听见了,幸灾乐祸地说:

    “吴承南被抓了?活该!我哥早就说过他迟早要坐牢。”

    “去去去,做饭去,这里没你的事。”

    “啊?你还在赶我?这里可是我的家,你再‘去去去’,看看咱俩谁赶谁?”

    “好好,我认错了还不行吗?这话你真的不能听。”

    “你这么一说不听我就知道为什么了。”

    “把你说的比你哥还聪明,你说说为什么?”

    小曼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进电厂的吗?”

    王德怀说:“知道。”

    “他为什么爱泡歌舞剧团你知道吗?”

    “那里有很多漂亮妞儿。”

    “不对,他看上了我们副团长,想方设法勾引她。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我们副团长是那样的人吗?他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后来他一去,团里的妞儿们就往外轰。现在是打鸟撞在了枪口上,不坐牢才怪!”

    “你知道了就行了,这件事我也不用讲了。”

    “你们讲吧,我保证不听,用两个煤球把耳朵堵上。”……

    一年前,“运动”正在紧要关头吴承南突然被调走了,出乎人们的意料,谁也猜想不透真正的原因。那时磷肥厂正在“上马”,是在原来硫酸厂的基础上扩大一个车间,他被调去当副书记兼厂长。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哪怕单位再小,只要他能一手遮天,个人说了算。要说他的工作能力和干劲还是没话说的,一来到这个厂,一手抓基建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招工一手抓生活。人又年轻,长得又帅,说话又挺有精神,所以一开始给人们的印象还不错。谁知他一手遮天惯了,品质上又秉性难移,没出多久犯了老毛病。

    去年八月在北京有一个“工业展览会”,无论是新产品还是旧产品,本来和硫酸磷肥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他要去参观。作为一个厂长,要去参观一个展览会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带了一个女学员。这个学员姓陶,年方十六岁,虽说不上一表人才,却也娇小玲珑。这个学员一进厂,他就安排她在工会任了一个闲职,这时带她到外面见识见识也无可非议。可是吴承南带她参观完了展览会,由北京去了天津,乘海船到了上海,再由上海乘江轮直达重庆。在当时由上海直达重庆的船只有两条,一条是“荆门号”一条是“夔门号”,原是国民党的军舰改装的,十分豪华,下水航行要七天,上水航行要八天,往返半个月,两条船对头开。他们两个买了“夔门”的二等舱船票,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到了重庆住进旅馆,等到“荆门”号开来,这才又乘二等舱返回小城。时间整整花了两个月,用的钱无计其数,就这样走了一路,把这个女孩糟蹋了一路。

    十月份的一天,厂里有一个青工,姓桑名明申,喜欢抬死杠,一抬非抬个赢,又专门爱揭别人的短,所以大伙儿给他取了一个诨名叫“丧门神”。这天他手里拿了一个保险套走进财会室,时正中午,女会计正在吃饭,“丧门神”把它吹起来,用手指夹着去抽打那个女会计的脸,把女会计吓的饭也泼了碗也打了,跑到院子里大喊:“捉流氓!捉流氓!”。磷肥厂坐落在西坝,本是个僻壤之地,厂里的职工中午无法回家,都在厂里吃饭,一下子都跑出来。“流氓”也跟着出来,他像理直气壮地说:

    “我是流氓?你这是贼喊捉贼,我是在捉流氓,你反而说我是流氓!”

    女会计只在呜呜地哭,大家只在看,却没人管。“丧门神”逮理不饶人地接着说:

    “我只问你一件事,吴承南把小陶玩弄了两个月,花了那么多钱你凭什么给他报销?”

    “他是厂长我有什么办法?”女会计吱吱唔唔地说。

    “工人们三毛钱的夜班费你都抠的那么紧,厂长不给你点甜头,你会给他报销成千上万?”

    工会主席赶下来,这几天他也在纳闷,小陶和厂长出了一趟差怎么几天没来上班?他把桑明申拉到楼上工会办公室,这才知道他和小陶是邻居,小陶把她被吴承南奸污的事告诉了她妈妈,她妈妈又告诉了她爸爸,她爸爸也了解吴承南这个人,市里的关系不一般,不好惹,说也不敢说,告也等于白告,反而坏了女儿的名誉,吴承南这才遇到了“丧门神”……到了春节的时候,这事已经水落三秋了。

     

    【十】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耿石的心都没有平静下来。这一年是倒春寒,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这一天乌云密布,像是拧得下水来,他听到了一个惊憾的消息:赵慧琳因肝癌晚期医治无效不幸去世了。

    耿石感到了切肤之痛,从某种意义上讲赵市长就是他的叔父,是他的培育人和引路人,在漆黑的夜晚他就是他的一盏明灯。他虽然只和耿石有过一次长谈,其推心置腹的程度胜过自己的父叔。要不是上次他到三号机工地上来有他那么几句话,耿石能够完成“倂车”的心愿吗?要不是他把吴承南调走,耿石会那么轻松地过关吗?要不是有了他的支持,其他的几位厂长、工会主席以及王树成、王素平,和现在的高树基、赵印阳能对自己这么信任吗?

    可是他走了,再不能回来了,在他临走之前自己都没有机会亲自去看他一眼。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孤啊!小时候娘曾给他算过命,说他的命太硬,一辈子注定剋亲人。姐姐死了,亲生父亲死了,继父也死了,现在只剩下娘了。他早已经发现娘的身体不如从前了,一天一天地消瘦,有时候打不起精神,三十晚上小曼给她唱着歌她竟打起盹儿来。娘啊娘,您和小曼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要是你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我耿石就活不下去了……

    爱屋及乌,他终于泪流满面,捶胸顿足,恸哭失声……

    进入了这一年的三月,东山水电站发电了,两台5000千瓦的机组容量比较大。由于这一年的桃花汛,运河大坝的水库已经在溢洪,为了节省燃煤,局里决定要尽量利用水电。

    大坝水库的水是由县区的雾渡河引来的,原来只是一条沟渠,流经几个小镇从小城的大公桥汇入长江,东山水电站就建在茶庵子和大公桥之间的山上。原来沟渠的中间有一股细水流入南湖,是一湖活水,和小南湖相对距离很近。小南湖本名南湖巷,人们为了叫着顺口就叫小南湖。由于修了运河,沟渠挖深加宽,原来的那股细流修了一个自来水厂,两岸都用石头砌起来,所以把南湖的那股水堵死了,从此变成了一面死水湖。

    东山水电站的建设速度非常快,要是没有一马路老电厂提前做好准备恐怕也没有这么顺利,一发电就送到了市内。不仅修通了运河,安装了机组,而且建了一座茶庵子变电站,准备用35千伏的电压向县里送电。耿石设计的那座变电站这时也给10千伏线路取了名字:“一东线”和“一宝线”,其中的“一”字取自一马路,“东”字取自东山,而“宝”字取自宝塔河,再由“东宝线”呈三角形构成了一个小电网。

    局党委书记名李忠,个子虽高但身体单薄,皮肤白皙,说话慢条斯理,喜欢东走走西看看。觉得一马路变电站修得很不错,“巴掌大”的地方装下了那么多的设备,而且安全美观,打听到是耿石设计的,就想把耿石借出来搞一搞宝塔河出线和茶庵子进线。因为局里的技术人员虽多但都特别专业,水电、火电、变电,很多人还是向省里的同行借调的,其他搞外线的技术人员局里尚属缺乏。他找到了高树基,高书记说:

    “好啊,我正想找个机会让他锻炼锻炼。”

    于是耿石被借出去搞了一段时间的茶庵子进线架和宝塔河出线架的设计。他设计的最大特点是可以减少几根柱子,节约占地空间,避雷器装在墙上,然后直接通过瓷瓶上出线架。相比之下10千伏线路安全距离要求较低,特别是地方窄小的场合很适用。耿石是讲究工艺的,对安全更不敢马虎,他给那里设计的都是“Aπ”型电杆,不仅美观,而且更加安全可靠。设计好了以后由供电所的师傅负责制成六组“A”型电杆,再由局里的线路工程队在现场组装施工,待到“东茶线”和“一宝线”架通,宝塔河电厂正式发电,小城的电网就算大功告成了。

     

    【十一】

    一九五九年三月八号这天的早晨细雨霏霏,“一宝线”的电线杆子已经架好,局里决定在这一天放线。一马路到宝塔河大约有八公里路,因为天气不好,又多堰溏,比山上的地形更复杂,过往的行人也比较多,不可能一根导线一根导线地放,这样就需要三天时间,导线放在地上又不安全,所以决定一天放完架好。工程队只有六十余人,人手显然不够,只好局机关和供电所的工人干部一起出动。

    耿石参加了这次放线,这是他到供电所以后最大的也是最重的一次劳动。比大拇指头还粗的钢芯铝绞线扛在肩上或是拉在手里,跟着前面的人拖,跳沟上坎,翻越障碍,见水下水,见坡爬坡,雨越下越大,穿着沉重的雨衣和深筒胶靴,外面下着雨,身上流着汗,还没放到一半就已经腰酸腿疼了。

    时近中午,午饭还没有送来,大家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电业局已经买了第一辆汽车,也是全市的第一辆汽车,两吨半的苏联“嘎斯”二手车,划拨给了工程队,所以工程队送饭打了局机关的米,不是他们对供电所“见外”,而是没有那么大的食堂,所以供电所的饭要单独送。

    提起供电所来非常“造孽(音ye去声,可怜的意思)”,除了成立以前的四辆脚踏车连一辆板车都没有,更不消说三轮车。他们共有四十多人,负责一根导线,也就是说要送四十多人的饭菜,碰到哪里在哪里吃饭。那时食堂蒸饭都用“饭钵”,也就是直筒筒的陶泥钵子,饭干一点每钵可蒸半斤米,平时只蒸四两,买饭时中间用竹片划一个“十”字就可以一两一两地分。今天都蒸了半斤,又怕遇到了个别的大肚汉,所以共送了五十钵。谁也没称过那饭的重量,连钵子带饭少说也有一斤二两,五十钵饭就是六十斤重。在外面冒雨劳动,每人又是一钵粉蒸肉,再加上其他的炒菜、蔬菜和汤,至少也有一百五十多斤。食堂的师傅们辛辛苦苦弄了这么多好饭好菜,怎么送到工地上去呢?要是用扁担箩筐挑要走到什么时候?天又下着雨,送到工人们的嘴里恐怕已经成了冰冻的了。

    供电所有一位四级工,内线班长,姓倪名文志,不仅工作好、身体好,人缘也好,大家都叫他“夜蚊子”。不是他的嘴喜欢“叮人”,而是特别灵巧,最爱讲笑话,一句最普通的话到他嘴里就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特别是他对骑脚踏车有一身绝技,比“蜻蜓点水”还要轻巧,不仅能正骑,而且能倒骑(用脚拨前轮倒退),能骑着飞快的自行车在地上捡起来一分钱的硬币。定立就更不用说了,能在大太阳底下定住半个多小时。所以今天大家放线,赵主任就没让他参加,专门留下来准备中午用脚踏车送饭。

    脚踏车送饭?一百五十多斤?天又下着雨?没有点杂技演员的特技本领是办不到的。

    他一上班就在做准备,找了一根不宽不窄不薄不厚略带弹性的木杠子,把它锯成两段,利用其中的一段用木刨子刨成两头一般粗,并且开了两个缺口,形成了一根短扁担。在库房领了两个新箩筐,把饭菜码好,掂了又掂试了又试保证两头平衡。然后穿上雨衣骑上脚踏车,定立在操场中间,请两个人帮忙把担子放在肩膀上,用脚把踏板一蹬,说了一声“走了!”这就骑出大门外。

    那时因为小城机动车根本没有,所以从来没有看见过交通警察,偏偏今天遇上了一个。骑到十三码头,为了操近路打算从港务局的院子里穿过去,被一个港警拦住:

    “喂喂,下来!下来!”

    倪文志无法下来,只好站住。

    “你挑的是什么东西?”港警问。

    “五十个人的饭菜。”

    “挑到哪去?”

    “我还不知道,你看见放电线的人了吗?遇上哪里算哪里。”

    “晃晃悠悠的多危险!”

    “你看着危险,我挑着不危险,晃晃悠悠的挑着才轻松。”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玩杂技的。”

    “怎么让你送饭。”

    “他们没有汽车,特地请我来帮忙的。”说着他尖叫起来,“哎呦,不行了,我挑不动了,请你帮忙接一下,让我歇一会儿。”

    警察很年轻,看去有点老实,真的举起双手帮他接担子,举了半天纹丝不动:

    “嚯,还有点分量。”

    “压得我已经不行了,快帮忙接一下!”

    警察望了他两眼,无可奈何地说:

    “走吧走吧,晃晃悠悠是轻松,路上小心点。”

    “我会小心的,不小心泼了饭,五十个人就要饿肚子。”说着他飞快地骑走了。

        来到工地上饭菜还都是热的,大家围在一起吃饭,当倪文志讲到在港务局遇到警察的时候,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有的人甚至把满口饭都喷出来,耿石也跟着呵呵笑,这是一年多来,人们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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