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1962年，柳宾考入梦寐以求的美术学院油画系，柳之风也结束监督劳动回校了。回校以后，除了副校长的职务没有了，其他的待遇一如往常，画室又重新给了他。

　　日子在平静中度过。柳之风与刚回国时判若两人，老了很多，才四十多岁头发就花白了，长发变成了短发，西服改成了中山装，但是性格依然很傲，油画系的教授他一个也看不起，青年教师和油画系的学生暗中还是很崇拜他。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青年油画女教师朱洁竟然公开为他鸣冤叫屈，结果在反右运动结束后被补划为右派，就在下放监督劳动中嫁给了他。

　　柳宾考入美院以后，也多少沾了点父亲的光。听说他是大画家柳之风的儿子，加之他的基本功扎实，专业课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老师对他另眼看待，同学们对他甚至有些崇拜，不叫他柳宾而叫他列宾。但柳之风对儿子考入本校并没有表现出太多高兴，他的本意是想让儿子考中央美院，他觉得儿子是有把握考取的，对儿子没有去考中央美院非常失望。柳宾入学后曾去找过爸爸，希望他能多给自己的画指导指导，而他却对柳宾非常冷淡，对他的画冷冷地说上几句之后，就把他打发走了，完全像对待不认识的同学一样。柳宾非常伤心和生气。

　　韩欣好久没有音信了，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找到工作没有？柳宾就想给韩欣写封信，提起笔来才想起以前虽然和她谈恋爱，但为了不让家长知道，互相都没有到对方家去过，也完全没想起问问对方的地址。她住家的街道门牌号都不知道怎么写信？读高中时他对人生懵懵懂懂，只以为爱情的蜜汁就像自来水一样永远也流不尽，从没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无奈之下便在以往约定会面的日子赶到学校附近的荒山坡黄桷树下，想在那里碰碰运气。他久久地站在荒山坡上，从傍晚等到天黑。星光稀稀疏疏，夜空是那么的悠远和清冷，星光的下面是茫茫无尽的江流。天一点一点黑下来，人群似乎在突然间消失不见，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在荒山坡上傻傻地伫立着，阵阵的寒风陡起他也一点不觉，直到天边现出了鱼肚白他才知道天就要亮了。一切已经结束，看来她再也不会来了。虽然期望中充满惊喜的邂逅没有实现，但他还是期待今后的邂逅。他总觉得与韩欣的缘分未尽，早晚还会在某个地方邂逅……

　　美术学院油画系就是油画系，崇洋的空气很浓，男学生留长发的很多，当然不像现在的长发那么有型，而是半年多甚至一年不理发自然长成的那种长发，却比现在专门在发型屋剪的长发更豪放。油画系的女生很少，且都属于现代派类型。柳宾所在的“油一”总共才9个人，其中女生只有一个叫马娅，她是从美院附中升上来的，对色彩很敏感，擅长风景和静物，用笔用色都很大胆，被蓝教授称为才女。马娅脸色微黑，但五官长得很有雕塑感，同学们都叫她黑牡丹。她的美带有一种野性色彩，让人想到吉普赛姑娘。她眼睛里燃烧的是火，可以点燃每一个男人的心。她喜欢奇装异服，头发剪得很短，整天乱糟糟的像鸡窝。在那个年代，虽然服装样式单调，但她却常能从《苏联画报》、《苏联妇女》、《波兰》等东欧进口画报上找到灵感，把自己的衣服改得与众不同，让人瞠目结舌。当时电影院正在上映《英雄虎胆》，她连看了几遍后，就跑到男生宿舍模仿电影上的阿兰小姐跳舞，还当众邀请柳宾和她一起跳，把柳宾吓得夺路而逃。她在性方面很前卫很开放，画男性人体时没有一般女生的羞羞答答。有一次画青年男子人体，马娅没有占到好的位置，在写生时就常常走到前面，挨近模特儿观察其人体结构。男模特正当青春盛年，经不起马娅近前反复观察，那东西竟悄悄挺了起来。大家看在眼里，又不便当场发笑只好偷着乐。下课后男同学对马娅开玩笑，看清楚结构了吗？马娅面不改色说，人家都挺到你眼前了还能看不清吗！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画模特是美院油画系的家常便饭，素描人体、油画人体，还有人体速写，几乎天天都有。柳宾已经画了几次老人、青年男性的人体了。由于从小受父亲的艺术熏陶，柳宾的素描和油画人体成绩在班上始终名列第一，连美院附中升上来的同学都不如他。马娅对谁都不服，只服柳宾，暗中为他的才气心动。有一天下午，同学们都出去看球赛了，教室里只有柳宾和马娅两人，这时柳宾正在翻看一本苏联出版的《艺术家》杂志，马娅也挤在旁边与他一起看，当看到一幅女性人体油画时马娅忽然对他说，我画了一幅素描想向你请教请教！柳宾说我们都是同学，向我请什么教，你这不是讽刺我吗？马娅从画夹里抽出了一张画放在柳宾面前笑道，这是我的自画像，叫《裸体的马娅》，怎么样？柳宾笑道，哥雅画过《裸体的玛哈》，你就有《裸体的马娅》，挑战大师呀！说话间就接过画。当看见画上果然是马娅的素描裸体自画像时，柳宾还是吃了一惊。马娅说没吓着你吧？柳宾便装做很平淡的样子笑道，画画的人谁没见过呀？你这画结构准确，形象生动，是准备画成油画吗？马娅反问你又没有看见过我的裸体，怎么能说我画的结构准确？柳宾说从人体结构的规律看，你画的是很准确嘛。说着就将画交还给马娅。马娅一边将画重新装进画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想不想画人体，我可以给你当模特儿。柳宾有些不知所措，你说什么？马娅又重复一遍说，我愿意脱光了让你画。柳宾说，马上就要画女模特人体了，你开什么玩笑！马娅却说，谁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柳宾说为什么？马娅说，你难道看不出我爱你吗？柳宾慌忙说，别乱说，我们还小，才刚上一年级！马娅眼神灼灼地望着柳宾说，爱情并不是等我们准备好了才来，而是不期而至，说来就来。柳宾低着头回避着马娅的眼光，一句话也不说。马娅冷笑道，懦夫，一点都不像你父亲！

　　头一次画女模特，同学们都无比兴奋。只是不知道女模特漂不漂亮。因为同学们都在陈列馆看到过柳之风画的白玫的人体，所以只要一说起女模特，总会用白玫来作标准进行比较。一些从没见过白玫的同学看了那些画也惊讶地说，学校还有过这么漂亮的女模特吗？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同学们已经把模特台前面的好位置占完了，几个男生挤在最前面，只有马娅孤零零地被排挤到后一排。男生们有的在整理画布，有的在往调色板上挤颜料，一个个眉飞色舞。柳宾来得晚，正准备挨着马娅安放画架，突然谢洛夫喊了他一声“过来”，原来他已经帮柳宾在前面占了个好位置。谢洛夫原名叫谢来福，因为俄罗斯有个著名画家叫谢洛夫，大家也都叫他谢洛夫。柳宾正要过去，马娅却一把抓住他说，把画架就安在我旁边吧，让我也沾点列宾的光呀！柳宾没有理她，还是把画架搬到谢洛夫旁边去了。

　　上课时间到了，蓝先生和辅导老师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位穿着艳俗花裙子的女人，大概有三十多岁吧。看着这个女人，谢洛夫发出一声长叹，小声对柳宾说，天哪，连一点激情都没有了！柳宾什么也没说。

　　教室里慢慢安静下来，蓝教授朝那个女模特挥了挥手，她便退到屏风后面。蓝教授简要地说了说画女模特应把握的要领，便拉开屏风，那个女模特已经赤裸裸地坐在铺着毛毯的椅子上了。在衬布和毛毯的烘托下，刚才看上去很一般的女人显出了人体的魅力。尽管她皮肤有些偏黄，乳房已经有些下坠，但体态丰满，却还没有发胖，整个体形的线条在起伏中仍透出***。刚开始，女模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垂着眼皮，回避着全班同学的目光。不一会儿，她就用无所谓的目光大胆扫视同学了。谢洛夫愣愣地望着模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念念有辞地对柳宾说，女性人体就是美，你看她一脱就是比穿着衣服好看多了！柳宾注意到谢乐福和其他男同学，一个个都把脖子伸得很长，头抬得很高，他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女模特，有几个男同学的脸胀得发紫，拿画笔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柳宾却想起了几年前他在父亲画室门口撞见的那一幕，他觉得眼前的女模特比起白玫来就像村妇遇到了天仙，差别真是太大了。他忽然放下画笔，莫名其妙地搬起画架来。谢洛夫问他怎么啦？他说想换个位置。就将画架安到马娅旁边了。马娅笑了笑小声说，没激情了？你他妈还真挑！

　　晚上，他一个人又来到陈列馆，走到爸爸画的白玫的人体油画前，感受着画上火焰般燃烧的激情，仿佛听到了一曲由笔触和色彩谱成的交响乐，把白玫的美丽高贵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震撼人心。没有爸爸的高超技巧就没有这幅感人至深的油画，没有白玫的美丽高贵也不会有爸爸的艺术激情，画虽是爸爸画的，却是与白玫共同创造的。出色的模特儿是天才画家灵感的源泉。

　　他正一个人对着白玫的裸体发呆，忽然背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马娅。马娅笑嘻嘻地说这么入神，是在看画还是看画上的美人？柳宾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内容和形式怎么能分开呢？马娅赞叹地说真是难得，一流的画家遇到了一流的模特儿，这才叫做天作之合。柳宾说你也常来看这幅画？马娅说读附中时我就常来看这幅画，这简直就是一幅中国的维纳斯，油画技巧很出色，你爸爸简直就是中国的雷诺阿，他笔下的女性特别有感染力，女人能被你爸爸画真是一种幸运。柳宾说可惜他现在成了右派，还有很多作品都不能展出了。马娅说能不能带我去拜访一下你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他！柳宾说就在一个学校，你不能自己去？马娅说你爸爸傲得很，连油画系的年轻教师想拜访，他都不给面子，我一个学生要见他不是比登天还难，看在同学的分上你就帮帮我嘛！说着就挽住柳宾的胳臂摇起来。柳宾为难地说，你都知道他的脾气，他有时候连我的面子也不给。马娅说不管怎么说你是他儿子，总比我们好办点吧！柳宾想了想便说，找机会罢。

　　22

　　这年的暑假，油画系学生会组织了一次暑期旅行写生活动，留校学生自愿报名参加，欢迎教授教师参加。马娅一听说有此活动便报了名，还替柳宾也报了名。马娅高高兴兴地把这消息告诉柳宾，这次写生是到天佛山，你爸爸也要和我们一起去。柳宾一听爸爸也要去，脸色就不悦起来，我不想参加了，你还是给我退了罢！马娅不解地说，你刚才还说要去怎么又不去了，怎么变的这么快！柳宾说，反正我不想和爸爸一起去。马娅说，原来还指望你能引见我见见你爸爸呢，算了，还是靠自己吧。去不去随便你，反正我是要去的！旅行写生队很快便组织起来，参加旅行写生队的同学总计有十几个，加上柳之风和两个青年教师将近二十人，分为两组；一组去天佛山，一组去青龙沟。马娅跟着柳教授这一组去了天佛山，柳宾则去了青龙沟。

　　旅行车到天佛山门停下，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为了赶到半山上的招待所住下，他们没有休息便开始爬山。景色很迷人。凉悠悠的微风迎面拂来，使这群才从火炉都市中出来的艺术家们顿觉一爽，有几个人甚至舒服得唱起来。毕竟坐了半天汽车又步行了七八里路，新鲜感一过大家就觉得很累。七点过一点，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破庙改成的招待所。招待所破败不堪，连电灯都没有，里面没有一个游客，只有三个和尚。见他们这一泼人来到，年长的和尚露出一嘴大黄板牙笑着将他们引进院子，招呼他们坐下，就叫另两个人给他们端饭上菜。由于又累又饿，饭菜虽不咋样，但一上来就被这群画家三两下抢吃光了。连平时吃饭最挑剔的马娅也吃得很香。吃完饭后，长者就将他们安顿到后院的一排厢房里。老师是一人一间，学生是三四人一间，房间里面很潮湿，铺盖又脏又硬，散发出一股霉臭味。

　　第二天便开始写生，带队的只交代了一番要注意安全、准时回招待所吃饭之类的话，便由个人自由组合写生去了。柳之风不愿和任何人组合，也不愿别人跟着看他画画，就背上画箱独自出门了。马娅对队长说，我得跟上他，不然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队长说那好，只要他不嫌你烦你就跟着他罢。马娅背上自己的画箱飞快地追上柳教授。柳之风不悦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马娅笑道，陪陪你呀，你也得有个人照顾嘛。柳之风在学校一向孤高自傲目中无人，只接受别人朝拜，从不曾注意过身边的学生，所以本校的学生虽少，他却大多不认识。而出来的一路上他又常想起白玫，尽管马娅常在他左右转悠，他也视而不见。但柳之风对漂亮女性有种特别的敏感，他很快发觉面前的这个女孩虽然皮肤比较黑，但却是魅力四射，让男人难以抵挡。她的身材起伏有致，在苗条中不失丰满，五官线条清晰分明，面部轮廓相当美，特别是那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在浓密的睫毛覆盖下黑白分明，有几分南亚女性的味道。加之她率真开朗的性格，给人自然、奔放，毫无造作的感觉，柳之风很快便对她产生了好感。

　　当马娅更进一步跟上来时，柳之风不仅没有再撵她走，反而很随意地揽住她的腰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一级的？马娅本来想说和你儿子柳宾一级，可又马上意识到，既然柳宾对他老子反感，他老子会不会对儿子也反感呢？就没有说实话，只开玩笑般地说了句，你一个大教授名画家怎么会注意到我！柳之风笑道，可你也没有找过我嘛！马娅顺势就说，那我以后就要经常找你了，到时你不会烦我？柳之风当即说，以后我的画室你可以随便来，但不许带其他人来！马娅高兴得跳了起来。写生几天中，马娅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外出总陪在他的身边，给他遮风挡雨递水递面包，有时甚至还替他背画箱，让柳之风十分感动。每天回来后，马娅不顾自己休息，给他打来热水洗脸洗脚，照顾他休息。晚饭后柳之风都要在附近溪边树林散步，马娅总是紧紧跟着，寸不不离。马娅早就对柳教授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很珍惜这次与柳教授接近的机会，只要一和柳教授单独在一起，她就觉得特别心动。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林中穿行着。树林里很暗很静，显得有些阴森恐怖，在穿过一片青苔很厚的丛林时，马娅踩虚了一脚滑进了一个坑里，吓得叫了起来。柳之风连忙过去，一看坑还不深，就将手伸给她，要把她拉上来。马娅抓住柳教授的手，借着他的劲蹬着坑沿一用力就跃了出来，而柳教授却因用力过猛手拉着马娅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马娅正好就扑在他身上。他们对望着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后，柳之风抚摩着她的头发说，快起来罢，你把我压死了。马娅却压在教授身上撒娇不起来，灼灼俯视着身下的教授。两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后，柳之风忽然搂着她翻滚过来，埋下头将嘴唇用力地压在她的嘴唇上，贪婪地吻起来，发出很响的咂嘴声。他们搂抱着在树叶、荒草和青苔铺成的地上滚动着、亲吻着，时间凝固了、天人合一了，他们只感到浑身在急剧膨胀，似乎就要爆炸。马娅紧闭着眼睛，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毫无顾忌地呻吟着。柳之风疯狂地吻着她赤裸的胸脯，五内俱焚地呼唤着黑美人黑牡丹……

　　写生活动结束临回校的头天，晚饭吃得很晚。吃完晚饭天已经黑透了，马娅对柳之风说，离这儿不远有一个瀑布，我们去那里坐会儿吧！柳之风没有说什么便跟着她去了。夜空像是一顶巨大的黑布伞在头顶撑开，深邃而高远，山、树、沟壑全都朦朦胧胧，瀑布呼啸，喷珠溅玉，像是一匹白缎从天上贸然落下。从瀑布飞落处涌来的一股夜风带着凉意向他们扑来，他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瀑布前面是一条山溪，因经年累月的水冲山溪里布满了大小各异的鹅卵石。过溪水的时候马娅被石头上的青苔滑了一下，幸好柳之风一把挽住了她，才没有落入溪中。马娅紧紧抓住柳之风的手，一步一步踩着石头走到溪水中间，选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柳之风也在她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柳之风看着马娅说，你很迷人，简直就是一幅油画。马娅说，你的灵感来了？柳之风激动地说，是你给我带来了灵感，我真想马上画下此时的印象。马娅笑道，如果你面前有个裸女躺在石头上，两脚戏水，可能会更有意境吧！柳之风仍沉浸在突来的灵感里，连连叹道，哦，那是当然！马娅说，你再回头去看看身后的景色。柳之风回过头，向远处望了望，自言自语道，这边的景色缺乏丰富的层次，水也没有气势，没有那边理想。说着又转过身来，没想到一个全裸的女郎正仰躺在大石头上，两只纤巧的脚还在顽皮地击打着溪水。马娅笑道，怎样，这幅画一定比刚才那幅更美妙吧？

　　眼前的景象把柳之风惊呆了，他惊呼起来，上帝，上帝啊！他被眼前的景象完全迷住了，深深地陶醉了，他看到的景象渐渐变成了一幅最后完成的油画，一个刚沐完浴的少女裸着身体仰卧在溪间的巨石上，少女的胴体与溪水融为一体，溪水是少女胴体的延伸。画面洋溢着静谧、安详、和谐的氛围，笼罩在银灰色的调子中，宛若一个梦境。唯一不足之处是马娅的肤色黑了些，使色调对比略显混触，如果她像白玫的皮肤那样白皙，和夜色的对比会更大，在深沉的夜幕衬托下画面会显得更响亮。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对不住白玫。

　　正在这时，马娅赤裸着身子淌过溪水扑进他的怀抱，柳之风被马娅的热情感动了，带着一点内疚抱起她便狂吻起来。马娅赤裸着身体蜷缩在柳之风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听着水声。听久了如雷的瀑布，就又变成了悄悄低语。瀑布仿佛变得温柔起来，絮絮叨叨地给他们讲着那没完没了的爱情故事。他们紧紧搂抱着，什么都忘记了，直到一只受惊的什么鸟突然惊悸地从他们头上扑楞楞地俯冲过去，才把他们从梦中惊醒。马娅紧紧抱住柳之风，注视着一闪而过的黑影叹道，明天就要回去了，真想和你永远留在这里。

　　旅行写生回来后，柳之风与马娅的之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直很隐秘。柳之风对她不像过去对待白玫那样张扬，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已不是当年，加上学校禁止教师和未毕业的学生发生恋爱关系，而他又是有妇之夫，所以尽量保持低调让人不怀疑他们。马娅刚回校时有点狂热难耐，天天都想见到柳之风，时刻都想与他在一起，但是在被柳之风劝说了几次后，便收敛多了。她的五分钟热情渐渐过去，对这层关系也就无所谓了，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虽然如此，两人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机会一到，便会找合适的地方亲热一番。恋爱中的两个男女要想完全做到一点不露声色也难，特别是对马娅来说要做到这点就更难。因此稍有经验的人从蛛丝马迹间也能猜出他们不寻常的关系，风言风语虽未到沸沸扬扬的程度，也是时有所闻，只是传播者都带有几分神秘，并且一再声明是听人家说的，因为谁也没有掌握充足的证据。

　　23

　　一天上油画人体写生课，白玫突然在教室的模特台上出现了。

　　时间似乎在白玫身上停止了运动一样，几年的光阴几乎没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不仅身材依旧苗条，皮肤依旧那么白腻润泽，容貌也是一点没变，还那么美丽动人。她美得令人震颤，让人觉得不像现实中的人儿。她的肌肤像精美的瓷器一样光洁，骄傲的眼神是迷离的，也是暧昧的。神秘的***就是透过那双大眼睛，一点一滴地向外渗透。她骄傲，高贵，举手投足的美丽都是抒情。从身姿到眉眼，甚至她丰满的胸脯和隐约的小腹，都是那么有韵有致。由内到外的美，让男人为她冲动，女人为她感动。她的惊现，让教室里所有的同学心动过速，也给男同学留下了梦想的芳香空间。连马娅都忍不住惊叹道，真他妈不可思议，人间竟还有这样美丽的女人！当遮挡模特儿的那道折叠屏风一拉开，白玫如雪的身体突然赤裸裸地出现在同学面前时，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男同学都被镇住了。柳宾整个傻了。

　　面对白玫的躶体，柳宾只觉得周身血液狂奔、热浪喷涌，人好像马上要融化似的，有好长时间不敢抬头注视白玫，生怕她看出了自己的秘密。过了好久，柳宾才稍稍平静下来，开始大起胆子抬头注视白玫，想让她回忆起她曾认过的这个弟弟。谁知她竟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样，对他的暗示毫无反应。后来，他又狠狠地盯住她注视了起来，这回白玫似乎有了反映，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扭过头去。受到女人的蔑视柳宾的脸一下子感到火烧火燎起来。

　　下课以后，趁同学们都出去方便了，柳宾走到模特台前，对白玫说，姐姐你怎么一走就是几年没有音信？白玫穿了件睡袍从模特台上走下来惊讶地说，你叫我姐？柳宾说姐你真把我忘了？白玫说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个弟弟？说罢就躲到屏风后面去了。白玫的回答令柳宾心里很不痛快，他绝不相信白玫会把他忘得那么快，总觉得其中必有奥妙。正在这时，马娅走进了教室，狐疑地看着他讥笑道，今天肯定有感觉了吧？柳宾没有理她，就出去了。

　　想起刚才与白玫的谈话，柳宾只想约白玫单独谈谈，把事情弄清，可白玫却有意在躲他，每次柳宾想与她接触说上两句话，都被她巧妙地搪塞了或拒绝了，而在教室又不便长谈，所以误会永远也不能澄清。怎样才能单独见到白玫呢？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她早上爱到江边锻炼的习惯，现在她还会到江边去锻炼吗？他决定明天起早到江边去等她，但愿她能去。可一连等了几天她并没有在江边出现。苦脑之中他又想到了跟踪。他想只有用跟踪的办法才能找到她的住处，然后去跟她谈谈了。下午没有课，他早早就躲到校门口外的一家茶馆里，以画速写为掩护盯着从学校外出的人群。终于白玫出现了，她穿着格子连衣裙，头发挽了个松松的髻，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很快走近公共汽车站。这时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到站，她迅速地上了车。等柳宾反应过来想跟着上那辆公共汽车时，汽车早起步了。他愣愣地注视着远去的公共汽车，又扭过过头来看站牌，发现这条线路共有十三个停靠站，她会在哪个站下车呢？

　　一连几天，柳宾一个车站一个车站地守候，也没有发现白玫的影子。这天下午，柳宾来到最后一站附近躲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站。一个多小时过去，一辆公交车到站了。门刚开，只见一个小伙子挤出车门便跑，后面就听到一个女声喊道抓小偷抓小偷！紧接着便看见白玫从车上急急慌慌地跑下来，跟着那小伙子追去。柳宾便明白了白玫一定遭遇了小偷，就从藏身处一跃而出，迎头拦住小偷。这时，白玫及一群乘客也赶到了，当场从小偷身上搜出了白玫的钱包。柳宾和乘客一致要求将小偷扭送到派出所，但小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白玫，他说妈病得要死了没钱看病没钱买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上了这条路的，这是第一次，妈要是知道我干了这种丑事肯定马上气死，求求大姐饶了我这一回，永远不敢再偷了！白玫被他说得眼泪汪汪，从钱包里掏出五元钱给了小偷，又请求大家把他放了。围观者都被白玫的做法惊呆了，因为当时五元钱就可以维持一个月的基本生活。小偷跪在地上千恩万谢，感激得涕泗横流。一个老太婆望着白玫说，真是观世音下凡啊，人长得像天仙，还有一副菩萨心肠。白玫被说得羞红了脸，便急匆匆挤出了人群。

　　一走出人群，白玫便对柳宾说，真得谢谢你这位同学，要不是你我这个月的工资就全完了。柳宾说你也太善良了，对这些小偷不打他就算够宽容的了，你还给他钱！白玫说他也是没办法，人家的妈妈都病得要死了。柳宾说小偷的话你都能相信？白玫沉吟了一下说，虽然你说得有理，可我还是愿意相信他。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近了白玫的住处。白玫站在门口说，我的住处到了，再次谢谢你！就想与他告别。柳宾却一点没有走的意思，站在门口嘻皮笑脸道，我冒着生命危险替姐抓小偷也不请我进去坐坐？白玫有些勉强地笑道，那就进来喝杯茶罢！白玫的房间虽不大，却整理收拾得雅致清爽，墙的一边挂着白玫穿旗袍弹琵琶的油画肖像，另一边挂着油画风景和静物，还是柳之风以前送给她的。床头柜上的玻璃花瓶中插着一支白色的荷花，一股清香从荷花散发开来，在整个屋子里弥漫，让人一走进这房间便知女主人是个有品位的人。

　　白玫拉来一张藤椅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柳宾喝了一口茶说，姐你真忘记我了？白玫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请不要再提那些往事，我现在只想重新生活。柳宾说，分别这些年，我可一天也没有忘记你啊！白玫说，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下和你相遇，我真的什么人也不想认。柳宾说，可是对我们画画的人来说，模特这个职业并不下贱，我很尊重你。白玫冷笑道，说是这么说，如果不是为了生活，又有几个女人愿意干这个职业？柳宾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些年姐到什么地方去了？白玫凄凉地说，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像我这样出身的人还有什么单位愿意收留，反正在哪里都是脱光了给人画，好在父母留给了我一副还算好看的形骸，就在美术学院之间转呗，谁给钱我就脱给谁画。柳宾说，别这样说，你在我心目中就是天使，谁也没有你神圣。白玫说别给我说这些，什么天使不天使，不要骂我是烂货婊子就万幸了！柳宾一惊，什么人敢骂你这么难听的话？白玫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柳宾说不行，我绝不许任何人侮辱你！白玫说，干我们这行的不望别人高看，只求别人不要侮辱我们。听白玫老这么说，柳宾多少有点知觉，便怀疑是不是自己家里什么人侮辱过她，就问道是不是我妈说过你什么？白玫沉吟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柳宾说才坐一会就要赶我走？白玫说我还有事，咱们改天再谈罢。柳宾看白玫脸色冷冰冰的，想勉强再坐下去也是自找没趣，只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