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柔映斜影

　　斜影应旧情

　　往事关于红霞

　　谎言执觉美丽

　　常归这方忆乡

　　长跪这方遗想

　　日升息又落

　　落日月重生

　　一孑念

　　忆难现

　　人月难两圆……

　　回城后，我总会在夜里无眠。月始之时，柔光慢慢爬上窗棂，映在脸上，浸透心扉，喜欢仰望着白日里不敢直视的类似天体，曾经我在这方，母亲在家乡，无论多远还能通个电话聊聊月亮，可现在月始月终，母亲的号码一直保留着，可早已无人接听……

　　有了月光，夜显的更悠远，更静谧，公路上偶尔有急速的车子驶过，一定是归家的匆行，一想到家，想到母亲，思念再次汹涌……

　　不知父亲此时是否入眠，电话打过去他竟也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这么多年我一直跟母亲保持着频繁的电话联络，很少跟父亲通电话，很多年了，心底的积怨还是无法释怀。

　　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打工，那时听村里人议论父亲在外面交了不好的朋友，母亲却跟我说爸爸是老实的农村人，他爱着这个家，爱着我，别听大伙瞎说，我承认他确实爱着我，爱着这个家，每次回来都给我买很多好吃的，但这不能弥补他在我心中犯下的错误：在我的成长中总是伴着他对母亲的冷漠，对母亲的咆哮，甚至动手打母亲，母亲总是隐忍着偷偷哭泣，他每次带回来的除了钞票，还有争吵，每次吵架，我只好躲在里屋，我也惧怕父亲的狰狞。

　　母亲经常在夜里偷偷哭泣，尤其是月明的夜晚，也许是父亲给她带来的身体上的创伤，或者说更严重的是心灵上的伤痛，母亲总会出神的望着月亮，就像傍晚时期盼日暮一样，那时候我还会天真的问：妈妈，你看什么呢，你不是说小龙在傍晚的晚霞里吗？母亲轻声说：月光里也有。我还会好奇地望着月亮好半天，什么也没有。大多数时候她的整个身体都躲在黑暗里，我看不见母亲的脸，也读不懂她的心，她只是搂着我，拍着我，很多次我都触碰到了她脸上流淌的泪水。

　　在他们的争吵中，我终于熬到了高中，这时父亲因为外面的不三不四的朋友跟别人打架，被人打坏了一条腿，不出去打工了，却增加了争吵的频率，整天抽烟喝酒，脾气更加暴躁，对母亲更加过分，我坚决选择了住校，大学毕业后我也毅然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也许离开这座城，就能离开太多我不想看到的伤害，我不曾想过，我的离开，对母亲是更大更无法弥补的伤害，之后，工作的忙碌，大城市的新奇，远离了他们的争吵，使我暂且淡忘了家乡无休止的烦恼。

　　很多次有月亮的晚上我打电话回去，母亲也没有睡，在那方月下。我不假思索的联想到一定又是父亲对母亲的不公，母亲一定又是在伤心时将忧伤寄付给月亮，我会跟母亲聊日暮和月初中有关小龙的故事，能感觉到她的欣慰，每次母亲说父亲想和我说两句的时候，我总是说要睡了，匆匆的挂了电话。

　　直到母亲离世当年的春节回家，才发现母亲走后，父亲衰老得很快，白发多了许多，眼神再也没有了往时的炯神，脾气似乎也温和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再也没有可以令他发脾气的人了，那几日的晚上，我都会看见父亲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院子的石阶上，将小黄牵出来，慈祥地抚摸小黄，月光落在父亲的脸上，分不清是月影还是岁痕，但面容很清晰、消瘦的只剩骨骼，身体瘦弱的像干枯的树枝，我思索着，拿起外套走到父亲跟前时，父亲好像刚刚哭过，我轻声说：爸，干啥呢，咋不睡觉。听了父亲的回答我一阵心酸：你妈在的时候，俺俩总会在月亮升起时站在这，跟小黄一起等你的电话，你妈说你会在有月亮的夜晚打来电话。

　　我给父亲披上衣服，回到屋里再次肆意的哭，我只是曾经在某个有月亮的夜晚给母亲打过电话，却成了两个老人一直的期盼，父母亲就是这样盼着儿子的消息，小黄可能成了他们唯一不会失望的寄托，他们抚摸着小黄，回想的是与它有关的日子，与我有关的日子，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母亲的月夜难眠并不是因为父亲的暴力，而是因为对我的思念，父亲也如她一样爱我。

　　那次返程时恰巧只买到了夜里的票，车站总是有太多的别离，这次是父亲，平日里很少沟通的父亲，可此时也是那样的难舍难离，母亲若在，她一定前来。皎洁的月光将父亲映得那么渺小，就像他无力挽留我远行的脚步……这个夜晚我们父子注定又是不眠之夜，父亲牵挂我，我惦念父亲，毕竟年事已高，他更需要心理的依靠。

　　数次的烦吵只为了近临亲情

　　可换来的依然是预知的倔强

　　发泄的缺口已然关闭

　　我终究不是那个缺口

　　挂断了隐弧的线

　　阻隔了遥远的念

　　可毕竟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我还是决定要和父亲离得近一点，我害怕再次留下遗憾，父亲倔强，我只好屈服，甚至做好了辞职的准备，即使在这里已经营了多年，父亲听说我要辞职，终于同意到城里来，父亲说想带着小黄，我哭笑不得，又知道父亲的脾气，最后，给表弟打电话帮着照养小黄他才放心。

　　当时正赶上公司业绩最差的时候，作为中上层的我理当与公司共度难关，连着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父亲的到来无疑雪上加霜，父亲似乎也已察觉到，他总是穿过好几条街到更便宜的菜市场买菜，我告诉过他腿脚不方便就在楼下超市买，可他还是坚持一瘸一拐的去很远的很便宜的菜市场买菜。

　　物质上的艰难我还可以应付，但沟通不畅实在令我很苦恼，每一件小事都可以成为我们爆发情绪的导火索：父亲抽烟很重，因为这个不知吵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每次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总会让我想到委屈了一辈子的母亲，总是将母亲身体的虚弱迁责于他，他对我的爱终究难以弥合我对他的怨。

　　也许我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性格：倔强，可每次还是我退让，因为父亲发怒时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神色，甚至像是某种乞求，也许他虽在我身边，但始终没有找到心灵的停靠，我知道其实他还是想着家乡，那里有太多他怀念的影子，而这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而我又是早出晚归，我们终究没有默契。

　　他总会让我夜里陪他出去散步，也不管我上班是否疲惫，我想他又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想念母亲吧，我又何尝不是。就这样陪着父亲走在冰冷的大街上，肩并肩，无言，他总像是在找寻着什么，这座城，这条街，难道有属于他的故事？

　　后来夜里不散步了说是找了一份工作，我又气又无奈：这么大岁数了！也伤了我的自尊心：我可以养得活俺俩。可我怎能执拗过父亲呢，只好听从他的理由：岁数大，觉少，就是想找个营生，在一个商场打更。想想父亲来了这么久一直是不开心的，甚至比呆在乡下都要难过，至少那里还有不会和他吵架的小黄，我也就依了父亲。

　　每天下班回家父亲都把饭菜做好，之后回屋带上花镜，看报纸，其实他不认得几个字，也许只是不想和我再有争吵，自从父亲上了班柴米油盐确实都由父亲开销了。可每次父亲都是月亮升起的时候才出门，开始我没太注意，可时间久了每次都是这样，而且早上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弄的脏兮兮，打更跟月升有何关系？又为何会弄脏衣服？

　　我问父亲，父亲说：商场那边上班不着急，有月亮的时候心里敞亮，父亲的话也触碰我心底柔弱的神经：不知为什么有月亮的时候总感觉有母亲的痕迹，难道是她在天堂望着我们？

　　一次我加班到很晚，回来的时候想着正好到父亲工作的商场看看父亲，我到商场找父亲，商场的人似乎对父亲很熟悉但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老头过来，但已经离开了，离开了？父亲不是在这里打更吗？他们说每天父亲都到他们的固定垃圾桶里捡拾瓶子，时间长了商场的人就把瓶子都放在一起老人来了直接就拿走了，我听到这些愣在那里，他们大概猜出了我们的关系，打量着西装革履的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脸上热热的，无地自容，心底升起埋怨：给我丢人。我回去一夜没睡，想父亲早上回来好好质问他，难道我就那么没用，要靠老头出去捡破烂度日吗？

　　早上我听到父亲开门的声音，冲到父亲近前，当我看到他拎着很多袋蔬菜向我微笑的时候，当我看到父亲满面倦容的时候，当我看到他满脸知足的时候，我怎么也怨不起来，我怔在那里，复杂的心情也显露于表，父亲躲闪着我的眼神：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爸这就给你做。看着父亲在厨房里忙活，怨变成了幸福……

　　第二天我很早就装作睡着了，月始的时候，父亲又出门了，我悄悄的跟在父亲身后，他顺着似曾相识的街道一个挨着一个翻垃圾桶，原来那些日子他让我陪着他散步，只是熟悉陌生的街道，只是在铺垫他在这个城市的故事，那个商店，还有很多饭店，小店直接把废弃的饮料瓶放在门口，可知父亲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次。走完几条街，空瓶子已经满满的两大袋子，没有多少重量，但对于腿脚不便的父亲是何等沉重，像匍匐一样拖着袋子前行，一夜夜这样的走……

　　模糊的路口，清晰的独行

　  月光照亮了路途，照不清归途

　　徘徊于左右的未知

　　方知，迟来的早点，源于迷了路

　　疾行滞缓蹒跚，急性不故攀谈

　　面颊的冷，无关风……

　　父亲见到我，很惊讶，放下手中的袋子，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在原地惊慌得不知所措，更像尊伟大的雕像，我缓缓的走过去抱住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一句话都没有说，月影照两人，那定是母亲的祝福。我跟父亲一直“访”遍了周围的垃圾桶，最后，天快亮的时候，到一个收购点换了钱，父亲接过一把平时只是我一顿饭的零钱，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幸福，早已忘记疲惫，忘记腿疼时的蹒跚……

　　这次我也没有跟父亲争吵，因为没有资格，父亲为我默默做的这些足以抚平内心的浅痕，我和父亲的关系也因为这件事亲近了许多，有时月明之夜他还是会出去，但只是散步，我偶尔也会陪着父亲散步，城市除了燥热还有人情冷漠，没有乡下了邻居，父亲自然孤独了许多。

　　一个深夜我醒来发现父亲不在，一定又出去捡瓶子了，他还是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出去，我打去电话，果然，父亲还是那副管老子干嘛的姿态，也许在他的语言里就没有心平气和，我懒得跟他吵了，自顾自的睡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像有什么事，慌慌的，一直没有睡实，天快亮是时候，父亲来电话，却是陌生的声音，这有个老人出事了，看他手机里最后联系人是这个号码……我没来得及换鞋子，穿着拖鞋出去寻找父亲，这时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那是一处未建完的大楼，也许是父亲不认得字，也许是父亲没有看见：高空坠物，危险，只为了转弯处垃圾堆那些空瓶子，这个路口，生死路口，父亲在这个路口迷路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丝丝红色的雨迹渗过围观工人的脚印，我怔了一秒后，跑过去，我的脚也布满了血迹，不知是父亲的还是我跑掉了拖鞋划破了脚掌，父亲躺在血泊里，一只手里还攥着一个饮料瓶，另一只手好像指着家乡的方向，身处这座孤城，他一定是想念家乡，我紧紧的抱着父亲，身体已经僵硬，如果昨晚我劝他回去，如果我能过来陪他，如果我不闹情绪……

　　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有些事，覆水难收；有些人，错过就再也不会遇见；有些情，负了，就再也没有办法弥补，没想到昨夜的那个电话竟成此生诀别，就像当年最后跟母亲的通话一样，又成此生遗憾，这是命定吗？

　　雨一直没有停，像我的泪，渐渐的小了，黎明前的天边竟现月影，也许那是母亲的召唤，照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表情跟当年母亲一样，盼望着什么，遗憾着什么。

　　有人叫了救护车，可惜为时已晚……

　　接下来的几天公司为我安排了时间为父亲料理后事，但公司没有想到，此时我已经做好了辞职回乡的打算，我只是想带着父亲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家乡。

　　两天后表弟打电话来说家里的小黄这两天不吃不喝，好像是生病了，话语里很是歉意……

　　公司几经挽留，我终究还是决定了辞职，我要带着父亲回到母亲身边，回到家乡的那块我儿时的田地，回到那里的月初，日暮……

　　当我回到家乡那片山坳时，正值北方的深秋，花草正凋零，回忆里的欢声笑语却依旧那么鲜活，只是这一次多了父亲的身影，此时，他也不会乱发脾气了，我将小黄也葬在了这里，从此他们都不会孤单了，因为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多少次，我都在这里看着日暮，盼着月升，追忆着已逝的光阴……

　　他们走了，丢下孤独的我

　　日暮落了，留下暗红的忧伤

　　月亮升了，生出了无限思念

　　日暮中的小龙一定还在天边某个地方

　　柔冷的月光一定是某种耳语

　　有那么一瞬，我突然发现

　　日落之际正是月始之时

　　东方的新月像极了西方的残阳

　　是某种巧合吗？

　　不，那是一个轮回

　　循环着关于那方天体里小龙的故事

　　循环着关于月始日暮间，我与父亲、母亲、还有大黄、小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