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曾调侃过广东同学喝红薯糖水，只是几块红薯在白水里煮，加一点糖而已，却令那同学开心直叫好耶！不知道广东人口中的红薯糖水算不算作红薯粥，冬日的早餐里，我钟情于一碗热腾腾的红薯粥，金黄的红薯块粒，入口化于舌尖，粉糯香甜缭绕在唇齿之间，合着米汤的醇香，呼噜噜呼噜噜一碗喝下去，意犹未尽。

　　红薯我是喜欢的，老家的山中有各种吃。日常煮饭，挑个大个的红薯切成片，沿铁锅贴满一圈，饭熟了，红薯也熟了，揭开灶台上热腾腾的木锅盖，面对一圈黄澄澄的红薯，心底滋生的满是暖老温贫的意味。

　　煨是一种消闲心情，煨红薯不能用太大个的，容易外皮焦内里夹生，小拳头般大小的刚刚好，埋进炭火下的热灰里捂实，等着就是了。候着的时间总是让人难捱，我不时用铁夹隔灰按一按它，软到薯心了，就迫不及待从炭火中扒出来，丢在地上，两只手颠过来又颠过去，唇齿间口水肆意涌动。

　　记忆里，外婆总忍不住要多尝上几口，绵软的红薯最善待她所剩无几的老牙。山中的夜晚，风雨扑打窗户上的塑料布，屋里头，拉开一盏15瓦卡口灯泡，暗黄的灯光下，一家人说说笑笑，围着灶前红红的炉火，炉火映出一张红彤彤的脸，温热的薯香里，冬夜的寒意一点一点消散。

　　清苦年代，红薯以粮的分量，充当一半的谷粮，成为餐桌上的主食。红薯储存在屋角专门挖出的两米左右深的坑里（坑底铺上稻草），除了留足来年的种，多余一些的可以一直吃到开春，有了这满满的一大坑的存货，日子似乎陡然间殷实而踏实起来。

　　把红薯闷熟切作细条晒成的红薯干，是年少贪恋的一份零食，越嚼越软的薯条带来小小的满足和甜香，伴随着年味，是岁月里忘不掉的美好。磨碎的红薯洗挤出红薯汁，沉淀在木质圆桶底素白的粉坨被刀划割成小块，看母亲用锅铲颤威威地移到篾萝里，晒在冬日的阳光下，白得耀眼。

　　猪油炒山粉圆子，有客临门的招待菜，猪油年前熬好的，盛在高搁在橱柜上的黑陶瓦罐里，刮一勺放入热锅中，厨房里瞬间腾起油脂熔化时的噗嗤嗞嗞声，推入已经用滚水调兑好的圆子，快速翻炒，点几滴酱油盛盘出锅，撒上绿绿的葱花，糯软润香，妙不可言。

　　凤阿姨是母亲来往60多年的好友，年老力衰的今天，她们依然以自己的方式保持着彼此间的联系，偶尔拨一个电话，一年一次的登门，聊一些家长里短，聊一些从前时光。冬日的课堂上，母亲的赤脚是伸到坐在前排的凤的坐凳上取暖，布巾包裹着的几个煮熟了的小红薯，喂养着两个饥饿的女孩，最朴素的温和饱，从少年到老年，隔了岁月迢迢的光阴，忘不掉。

　　红薯也叫甘薯，番薯，山芋，红苕，等等。苕是个古字，《诗经》有“苕之华，芸其黄矣。”想必此苕非红苕，据明代《闵书》记载红薯传人中国约在明朝万历年间。犹记得豫剧“七品芝麻官”，七品县令唐成一句“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喊得家喻户晓，细想一下，唐县令口中的红薯在当年应该属奢侈品吧！

　　有人说，红薯错过了诗人盛行的朝代，后来的诗人又因为它太过平常而不屑于写入诗册，红薯迄今都未登大雅之堂。《甘薯疏》中描述“甘薯扑地传生，枝叶极盛，若于高仰沙土，深耕厚雍，大旱则汲水灌之，无患不熟。南北人来以救饥，其利甚大。”我在《本草》里寻文字：甘薯“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蒸、切、晒、收、，充作粮食，称作薯粮，使人长寿少疾。”寥寥几语，关乎温饱，关乎民生，红薯的出场，是自然的馈赠。

　　寂清街头，卖烤红薯的手推车从城中路口拐了出来，白铁皮烤桶上青烟袅袅，袅进欲雪未雪的夜色里，烤熟的红薯齐溜溜一圈，小兽一样围着桶沿，独特而熟悉的香味与夜色一起漫延，暖意油然而生。烤红薯总是和冬天联系在一起，烤红薯的味道里有着泥土焦烟的熏香，透出日子庸常的滋味，是暖。

　　想像当年上海冬夜的街头，烤红薯的红漆老炉子边，围炉而吃的张爱玲，孤高如她，也贪恋这俗世烟火里的暖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