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红杏书寓与凌波轩毗邻，临街门楼还隔着一段青砖围墙，到了各自后苑，只一道粉壁拦住两家风光。

东京城里与李师师齐名的凌波轩主崔念奴，这天下午睡了个回龙觉，被隐隐约约欢声笑语扰醒。她从几上碟儿里抓了一撮瓜子，一边嗑着一边骂骂咧咧走到西窗。见心仪的周邦彦正殷勤推送着李师师屁股下面的红秋千鞍儿，秋千两旁，几个使唤丫头叽叽喳喳助兴。眼瞧着李师师握着那两条绳儿站直了身子，借着周邦彦的力量，躬起腿运劲，使得秋千愈荡愈高，蓝天绿树青草被那妩媚女子一身白绫衣裙摇曳着摇曳着，如同逍遥的白天鹅飞来飞去。又有草地上那群天真烂漫的丫头如雀儿般呼应着，这一切，又将会统统化作秋千架旁那风流倜傥周邦彦笔下的一阕艳词，反过来更加滋润着这一双男女缱绻深情。崔念奴银牙咬得咯咯响，不知如何发泄，把手中几个瓜子撂到嘴里，嚼成了沫儿，狠狠啐向窗下！正要转身，远远看见李妈妈颤巍巍跑来，心里巴望着此刻杏花轩失火，秋千架坍塌，正好是西北风，李妈妈之言崔念奴听得一清二楚：

“女儿，快收拢了！玉皇大帝驾到……”

周邦彦和丫鬟们赶紧帮助减缓了秋千的荡悠，崔念奴看见下地的李师师，后背已被薄汗濡湿，渗出杏黄抹胸轮鄺。周邦彦牵着她一只手离开木鞍，对李师师咬耳说了些什么。周邦彦说话间又扫了丫鬟们一眼，沉吟少顷，遂嘱道：

“你们几个先伺候师师姑娘上楼，只让怜儿送我从偏门走好了。”

崔念奴见那一群花里呼哨老小走远，怜儿蹲在草丛逮蚱蜢玩，秋千架旁只余下周邦彦一人徘徊着。她便“噔噔噔”跑回床头，从条几上描金漆盘里择了一只滚圆的鲜橙，这是李邦彦昨夜特意捎来的，说是嶺南的贡品，官家还没轮上品尝呐。又从枕头底下拣了一方白绢鲛绡，寻来奁盒，指尖蘸着胭脂在角儿写了一个“奴”字，包裹好了橙子，跑回窗前，瞄准了周邦彦，使出吃奶的力气掷了过去。谁会料到，凌波轩主这一掷，竟然掷出一桩千古冤案来！

此刻，草叶间一声松软的响动，一团雪白物惊动了两双眼珠儿。怜儿眼尖，立刻捕捉到西边楼上窗帘的晃动，麻利地拾起那一团东西，小声骂了句什么，就要掷回，被周邦彦拦住。接过来解开洁白鲛绡，见是一只金黄橙子，暗自好笑。不经意觑见白巾角上那个嫣红的“奴”字，心里“咯噔”一声，遂想起早年那崔念奴红遍汴京时，曾几次捎信诚邀，自己只是寄她了红笺，诉说露萤清夜读卷，至今百事不成，无意相思。也曾想到那痴情红伶西窗灯下弹泪，扯笺泄怒情状……今天看来，美成（周邦彦字）你未免也太无情太冷酷了！白绢上面“女”、“又”（合为“奴”字）再将芳心泄露无遗！抚今追昔，周某已届鬓点凄霜之岁，人家依旧朝暮牵挂着；再瞄一眼那橙子，早已将往事今实铺染成金波银汉，广寒缥缈，词意潋滟，周邦彦寸心万绪，恨不仰天长啸，借来怜儿随身带师师的妆奁里描眉的笔墨，依托着秋千红鞍，在二尺见方白绢鲛绡上行云流水走出那阕《少年游》……

词家这里故意玩了个埋伏：三更尚早，却是琴瑟和鸣良宵，佳人若会意，该是何等惬意。写毕，窃笑着将那橙子用鲛绡裹死了，约摸出该使多大的劲儿，遂照着上头敞开的窗户，不偏不斜掷还过去。然后拽着一脸茫然的怜儿，头也不回地朝偏门奔去。他哪里闻得，凌波轩绿窗里崔念奴读罢新词，凝睇周邦彦的背影凄厉一声：

“休相思，怕相思，相思又添恨……”

凌波轩主崔念奴，经历那携词鲛绡金橙一击，怨爱交织，愈发地嫉恨起李师师来，平日里毗邻的风吹草动，听着也觉分外剌耳。这会儿，夜色已稠，月光下李妈妈拎着明晃晃灯笼，引一帮丫鬟朝前门匆匆赶去，又见楼上影影绰绰忙碌身影，料定那冤家今夜又将蒙天子宠幸，银牙咬得咯嗞嗞响，鼻子一酸，从牙根儿挤出一句恶毒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