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靖江“苦旅”

陈芸的盟姊夏氏稼与无锡东高山的华家，其夫名大成。华大成是一个很朴实、真诚的男人，华家面山而居，躬耕为业，过着简单朴素的乡间农村生活。华氏夫妇的生活是充满愉快的，男耕女织，既简单又充实，而且称得上是生活富足。

沈复夫妇在清嘉庆五年（1800）腊月二十六日天亮前自苏州动身，乘船投靠锡山华家，下午一、二点时分抵达华家。陈芸盟姊夏氏，也就是华夫人，早已靠着门翘首以待。船一到，华夫人带着两个小女儿赶紧来船上迎接沈复夫妇，姊妹俩相见甚欢。

华家两个小女儿搀扶着陈芸上岸，到家之后，以酒席殷勤招待沈复夫妇。席上姊妹俩回忆了很多以前的往事，尽是甜蜜的友情，两人又感叹时过境迁之后的这次重逢。华家的隔壁邻居，妇女与小孩都来瞧苏州的客人，大家闹哄哄地进到华家，围着陈芸看。有的问候陈芸，有的叹息陈芸命运悲苦，有的怜惜病重的陈芸，一屋子人交头接耳，满屋子乱七八糟的说话声。陈芸对华夫人说：“我今天真像是渔父入桃花源了。”华夫人说：“妹妹不要笑话我们，乡下人少见多怪而已。”自此沈复夫妇在华家安心度岁过新年。

到元宵节，陈芸来华家过了二旬身体逐渐恢复，陈芸也能出门走动了。这天晚上，大家到打麦场观看龙灯，陈芸的精神与身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也许不久就能复元。沈复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他私下与陈芸商量说：“我长久居住这里不是办法，想要去外面谋求个差事可是手头上又没有钱，该怎么办呢？”陈芸说：“我也在考虑你这个事情啊。我听说你姐夫范惠来现在是靖江（今江苏）盐公堂的会计，十年前他曾向你借过十两银子，你当时手头上的钱不够十两银子，我当掉了一个金钗才凑足了十两借给他，你还记得这件事吗？”沈复说：“我记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是有这么回事的。”陈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是不是需要往靖江跑一趟呢？”沈复于是决定去一趟靖江，看能不能要回十年前借给姐夫的那十两银子。

清嘉庆六年（辛酉年，1801）正月十六日，这一天天气颇为暖和，沈复只穿着织绒袍与哔叽短褂还觉得有点热。沈复正是在这个暖和的日子动身前往靖江的。当天夜里，沈复住在锡山一家旅店，租了一床被子简单凑合一夜。正月十七日早晨，沈复乘上江阴方向的船，一路逆风行驶，伴以微微细雨，晚上，船到了江阴江口。当晚春寒刺骨，沈复冷得受不了，买些酒喝了御寒，酒喝下肚钱袋也空了，出门时他身上就没有几个钱。出门在外身上无钱，沈复心情焦虑，踌躇了一夜，决定第二天当掉身上的衬衣作为渡船的费用。

正月十九日，北风吹得更加猛烈，雪下得越来越大，困在旅店中的沈复看着眼前的这个情境，心中袭来阵阵惨凉，不禁潸然泪下。一件衬衣也只当得几个小钱，沈复握着这几个小钱，心里计算着住宿及渡船费，不敢再买酒喝了。大寒天里连一杯用以暖身的酒都喝不起，沈复真是觉得天寒、心更寒。

正当沈复心寒股栗，愁闷到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位穿草鞋戴毡帽又背着一个黄包的老汉进店，老汉看了看沈复，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沈复也觉得这个老汉有点儿眼熟，就问老汉：“这位大爷是不是泰州姓曹的？”老汉回答说：“是的啊！我是泰州曹姓，你就是沈幕爷吧？”曹老汉赶忙过来向沈复问好，又带着感激的心情说：“当年我要不是因为你的帮助，恐怕早已死了埋了！现在我家小女生活无恙过得很好，她还时常念起沈幕爷的大恩大德呢！想不到我们今天在这里碰见。沈幕爷，你怎么来这里呀？”

原来沈复游幕泰州时，当地有一个曹姓人，出身微贱，可他有一个女儿却很漂亮，且已经许配了人家。当地有一个很有势力的男人看上了曹家的女儿，于是设计放高利贷给曹家以谋取他家的女儿，后来曹家因为还不上钱，有势力的那个男人就将曹姓告到官府。沈复作为官府幕僚，仔细研究了案情之后，认定那位有势力的男子存在设计陷害曹姓以谋取他家女儿，沈复于是在官府里暗中调护，帮助曹姓打赢了官司，曹姓女儿仍旧归之前所许配的人家。遭遇这场官司之后，曹姓干脆投入府衙作了一名隶，并向沈幕爷磕头致谢，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时间过去很久了，当年的曹姓中年男子现在也成为老汉了。

沈复告诉曹老汉他投亲去靖江遭遇大雪困在旅店的事。曹老汉说：“明天天晴，我应当顺路送送你。”然后曹老汉出钱请沈复去酒家喝酒吃饭，热情招待沈复。

正月二十日清晨，沈复听见江口码头有喊渡声，赶紧起床，喊曹老汉一起渡江。曹老汉说：“不用急，应该吃饱饭才去乘船。”曹老汉替沈复付了房钱饭钱，又拉沈复去酒家喝酒吃饭。沈复因为困在江阴江口已经二、三天了，心里心事重重，急着想赶路。沈复心里有事，吃不下，只勉强吃了两个麻饼。饭后，沈复与曹老汉去江口码头等船，江风如射箭般吹着，沈复被冻得四肢发抖。曹老汉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死了，他妻子雇了这条船去靖江收尸，所以要等到雇主来才可以开船。”

沈复空着肚子忍着寒冷等待开船，直到中午才起程。船到靖江已是傍晚时分了。曹老汉说：“靖江有二个盐公署，你要找的那个是在城内还是城外？”沈复踉踉跄跄地跟着曹老汉，边走边对曹老汉说：“我也不知道我所要找的是在城内还是城外啊。”曹老汉说：“既然这样我们先住下来吧，明天我们再去找。”两人进旅店，沈复的鞋子袜子都被泥水湿透，沈复向店家要了一盆火烘烤湿鞋袜。两人草草地吃了一点东西就睡下，因为疲劳了一天，沈复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沈复发现自己的袜子被烧坏了一半。曹老汉又替沈复付了房钱饭钱。

沈复与曹老汉在城内的盐公署找着了范惠来。此时范惠来还没有起床，他听说小舅子沈复来了，披了一件衣服出来相见，他一见沈复的模样吓了一跳，惊讶地说：“小舅为何这般狼狈模样来到这里？”沈复说：“你先不要问。有银子先拿二两来，给这位送我来的老大爷。”范惠来拿来番银二圆给沈复，沈复又递给曹老汉。曹老汉坚决不收，在沈复的坚持下，最后曹老汉收下了一圆告辞离去。

沈复于是向姐夫范惠来诉说了以前日子里的种种遭遇，并说明这次来意。范惠来说：“郎舅是至亲，即使没有我欠你钱这件事，我也应该竭尽全力帮你，只是最近海上的盐船刚刚被盗，正是盘账的时候，不能挪移大笔钱给你，我尽力凑措番银二十圆偿还欠你的旧债，你认为怎么样？”沈复来靖江原本就没有多大的奢望，于是就答应了。沈复在范惠来处住了二日，天开始放晴，沈复离开靖江回无锡东高山华家。

正月二十五日，沈复回到华家。陈芸问：“你路上遇到下雪了吗？”沈复将一路上的愁苦告诉了陈芸。陈芸凄凄地说：“下雪时，我以为你已经到靖江了，没想到你被困在江阴江口。幸亏你碰见了曹老汉，绝处逢生，也可以说是吉人自有天相吧。”

过了几天，沈复陈芸收到女儿青君的来信。信中得知儿子逢森已被夏揖山引荐入店学贸易；王荩臣请示了沈稼夫，选择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到王家。一对儿女的出路被粗粗地安排了结，但是骨肉分离，一家四口人被分割在三个地方，沈复与陈芸心里面承受着深深的惨伤、凄凉。

二月初，天气变得日暖风和，沈复以靖江范惠来处要来的番银二十圆为本钱，携带简单的行李，去扬州的邗江盐署拜访以前的老朋友胡肯堂，以求谋得一职。沈复通过胡肯堂的引荐，入了贡局司事做书记笔墨工作。贡局，是清代的税务机关。沈复工作落实，心也稍微安定下来。

第二年，即清嘉庆七年（壬戌年，1802），沈复、陈芸四十岁。这一年的农历八月份，沈复在扬州贡局接到陈芸的来信，信中说：“我的身体差不多痊愈了，考虑到自己长期寄食于别人家里，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我希望去扬州同你在一起，我也可以一睹扬州平山的美景啊。”为迎接妻子的到来，沈复于是在扬州先春门外，租赁临河的屋子两间。沈复又亲自去锡山华家接陈芸来扬州团聚。临别时，华夫人赠送了一名婢女给沈复夫妇，以帮助夫妇俩烧火做饭做些家务事，婢女名叫“阿双”。华夫人又与陈芸约定以后要结邻住在一起，再续姊妹情缘。冬十月，沈复、陈芸带婢女阿双到达扬州。扬州的冬季寒冷，加上陈芸又是病后初愈，沈复想在来年开春以后带妻子好好游玩扬州的风景名胜。

沈复与陈芸团聚了，沈复也在慢慢地调整生存状态，他希望在不久以后一家四口人可以重新团圆。然而沈复与陈芸在扬州团聚还不到一个月，贡局司事忽然要裁减十五人，沈复因为是朋友的朋友介绍才谋得此职位，人事关系当然不是很硬朗，沈复被裁减了，失去了工作。这一闷棍打得沈复夫妇丈二摸不着头脑，刚刚团聚不久，主家男人就失业了。陈芸还是同往常一样，想尽办法帮助沈复筹划未来，她强装欢颜并安慰沈复，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埋怨、怨恨丈夫的话。接下来的日子，夫妇俩只有苦熬。

又一年来到，即是清嘉庆八年（癸亥年，1803）。沈复、陈芸四十一岁。是年农历二月份，陈芸的血崩旧病又一次大发，病情来势汹汹。治病就得花钱，而夫妇俩又没有什么钱。没有办法，沈复决定再去靖江向姐夫范惠来筹钱。陈芸有气无力地说：“求亲不如求友。”沈复无奈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朋友们虽然同情、关心我们，但他们现在也是闲着没有事做，连他们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能照顾到我们啊。”陈芸说：“你的话也对。幸亏现在的天气已渐渐暖和，你去靖江的路上也不会再有下雪被困的担忧，希望你快去快回，你也不要担心我这个病人在家里怎么样啦。如果你的身体也出现不适，那我的罪过就更加重了。”

沈复在贡局的薪水早已停发，裁减除名了哪里还能再有收入。沈复为了让陈芸安心，他假装自己口袋里还有点钱可以雇用骡车的样子，其实情况是他身无甚钱，只能随身携带一些囊饼走路去靖江，边吃边走，边走边吃，实在是一场“苦旅”。

沈复朝东南方向的靖江前进。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大约八、九十里路，可是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朝四周看看，茫茫无村落，他身处荒山野外了。到了晚上一更时分，沈复只见地面黄沙漫漫，天上星光闪闪，他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奔走于黄沙之上、星光之下。沈复既饥渴又劳累，但他不能歇息，在这荒凉无人的境地，歇与不歇其实也没有区别，他只想着目的地靖江，这个靖江是他此时心目中的珍珠之城，闪闪发光；只有到了靖江他才可以坐下来歇息一番吃饱肚子，还可以喝杯热酒消除一些精神上的紧张与疲惫，更重要的是，靖江还是她的希望所在，他只有在靖江筹到了钱，他的爱妻才有活命的机会。还能说什么呢，“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语道破。

奔走中的沈复看见一座土地祠，沈复决定在这里歇息一晚，他实在是太累了，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感觉。土地祠很小，高约五尺多，四周围着矮墙，祠前面有左右两根柏树挺立着。沈复进到祠里，向神像磕头，嘴里念祷语：“苏州沈某投亲迷路在此，想借神祠歇息一晚，希望得到神的怜悯与保佑。”沈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沈复将石头香炉移到旁边，自己身子钻进神像底下，只容得下半个身子。沈复又将帽子翻过来戴并遮住脸，上半身坐在里面，两条腿伸出在外，眼睛一闭算作是睡觉了。外面疾风萧萧瑟瑟地吹着，沈复静静地听。走了一天的长路，沈复的脚很疲劳酸痛，精神也很疲惫，不知不觉中沈复昏昏沉沉地睡去。

等到沈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沈复听到矮墙外有人走路并有说话声，急忙跑出来看，原来是附近村庄的人赶集经过这里。沈复问路，路人说：“往南边走十里就到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走，每十里就有一个土墩，过八个土墩就是靖江，从这里开始一路都是平坦的大路了。”沈复此时的位置离靖江还有九十里路。沈复谢过路人又返身进到祠内，将石头香炉移回原位，又向神像磕头作谢后继续前行。沈复过了泰兴之后，一路上有骡车可以搭乘，也是好心人免费让他搭乘的。

沈复在下午四、五点钟时抵达靖江，他向靖江盐公署的看门人通报找范惠来范会计。过了很长时间，看门人回来说：“范爷因公事去常州了。”沈复观察看门人的脸色，似乎是在说谎、推脱。沈复反问：“范爷哪一天回来啊？”看门人说不知道。沈复明白姐夫范惠来是在回避他。沈复心中很是伤心与生气，说：“就是等一年我也要等到他来。”看门人理会了沈复的意思，私下问沈复：“你与范爷真的是亲郎舅关系？”沈复回答：“我们如果不是亲郎舅关系，我也犯不着等他回来啊。”看门人眨了眨眼对沈复说：“你姑且等等吧。”看门人背着沈复摇了摇头又叹息道：“看来亲情也不值几个钱啊，唉！”

过了三天，身在靖江盐公署根本就没有出门的范惠来见着沈复“抱歉”地说：“我刚从常州府办差回来，这一路上辛苦得很啊！”

沈复这次来靖江共挪得二十五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