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从来好事每中离，彩凤文鸾路两歧。

　　若使当年便相合，风流佳话不为奇。

　　话说原敏思博友浦江客发表了一篇《微博碎录》，其中有一则《知音难觅》，说的是：“一古代绝色女子，写了副对联的上联：‘寂寞寒窗空守寡’，声称如有能对出下联者即以身相许。此上联一色的宝盖头，当年试对下联才子不在少数，居然无联称佳，可惜姑娘只好孑然一生。百年后的今天，有人居然在一首流行歌中找到了一个好联：‘沙漠泪海渐涨潮’!惜哉，遥遥时空，知音难觅，缘分更是难觅。”

　　百年不短，千年不长，不妨讲个“千年觅知音”的故事。欲知鍴的，听我慢慢道来。

　　这女子是谁?原来是明末清初的颜红女。其父颜正，夫人商氏，祖籍钱塘，崇祯年间进士，授河南内乡县令。为官清廉，秉政严明，年近半百膝下无儿无女。忽一日夫人夜得一梦，一标致女子冉冉而至，手捧一盘包子恭敬奉上。夫人忙问：“你是谁?”女曰：“我乃耕石老先生《佳联配》笔下的丁香莲，特给夫人献上一盘包子。”夫人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不知道‘食从外来不可就食’的道理吗?”女曰：“知夫人思子心切，特来给夫人做女儿。”说完扑入夫人怀中悠忽不见。夫人闻说是做女儿的，便把包子吃下，吃到最后馅里塞着一个纸团，打开来一看，抬头写着“六十幅古今绝联”，下面隔行写着文字。刚想细读，忽然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用手轻抚肚子，果然微微隆起。连忙把梦中情景告知夫君。颜正说：“真是作怪，我也得此梦，正想对你说知。”于是二人便知夫人已身怀有孕。

　　果然，半年之后颜夫人生一女婴，身上皮肤呈粉红色，颜正便为其取名“红女”。这颜红女倒也聪明，三岁能识字，五岁便能读诗，虽有丫环陪侍，后花园中一切无心玩耍，专爱在父亲的书房中读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无论什么书抓起来就看，特别是苏蕙的《璇玑图》和李清照的词作反复玩味。虽然看不懂，坐下来阅读也像模像样。一日随父亲步入县衙，见三堂有一幅楹联写道：

　　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

　　红女觉得写的很好，便问父亲这楹联的来龙去脉。父亲告诉她说：“楹联也称对联，是中华民族的国粹，自古至今，它以独特的对仗效果，形成了一门独特的艺术形式。虽然和诗词不同，读来也赏心悦目，品味无穷。”红女便一一记住。父亲见女儿不仅好学，而且好问，知其将来必是才女。本欲好好培养，岂知清兵作乱，虽有史可法等人奋力抵抗，但大明江山岌岌可危。最可恨那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崇祯皇帝吊死煤山，颜正看着前途无望，便弃官还乡。由于两袖清风，也无甚积蓄，携了妻子女儿、带一些细软和一箱书籍一路奔往杭州。这一日到达钱塘，内弟接着。原来颜家自由房产，交内弟看管。内弟商贾是一弃文就商的商人，专跑杭州至凉州一线，贩些丝绸皮货之类。膝下一子名商珠，年方十四是一童生，比红女大两岁，见“天上掉下一个颜妹妹”无比欣喜。不料姑母由于路途颠簸，又染上点风寒，回家不久便撒手人寰。一家人痛哭了几场将夫人埋葬。两年以后，颜正由于国家沦亡，家境渐现败落，再加上心情郁闷，也染上一场重病，百方调治不见痊愈，眼看着奄奄一息。这一日他把商贾唤至身边，嘱托道：“我只有一女，望舅父视如己出。我看珠儿好学上进，与小女正好般配，若果能如此，老夫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说完双目紧闭，再不能唤醒，终年六十五岁。两年之间颜红女遭遇双丧，不由得五内俱焚，哭得死去活来，被舅母苦苦劝住。闻听父亲有言将其配与表哥，心中稍得慰藉。谁知商珠闻得此说反而与红女疏远。

　　一日商贾叫住儿子，问道：“闻听姑父之言，你怎么反而郁郁不乐?难道红女配不上你?”商珠搪塞道：“父亲有所不知，红女是大家闺秀，回家两年由于江南水土越发出落得人才出众，作为妻子天下无二，但孩儿志不在此。”商贾又问：“你志欲何为?”商珠答：“孩儿欲到崂山修道。”商贾闻听大惊失色，拍案而起：“胡说!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儿子，现已一把年纪，你一去了之，我和你母亲又依靠谁?”商珠道：“我为此事考虑多年，正是因为父母膝下只我一儿，所以一直没说出口。现在表妹在此，一切都是天意。”商贾越发气恼：“更是一派胡言!别说是表妹，就是你亲妹妹也当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表妹今年已经十四了，还能在家呆多久?”商珠说：“父亲莫急，听我计较。我料表妹一时难于出嫁，就是出嫁了，我看跟我的小厮商童和母亲内房里的宝黛是绝好的一对。他俩忠实敦厚，对商家绝无二心，在我走后，父亲即可认他俩做义儿义女，并将他俩配为夫妻，一切房产田亩交由他俩管理，保证父亲安然无虞。”商贾嗟叹道：“螟蛉之子毕竟不如亲生。”商珠反问道：“您看表妹如何?”“那还有什么话说?”“难道不一样吗?人情世故，恩义为重，将心比心，义无反顾。现在世道混乱，父亲再跑不了几趟生意了，而我，既不能走仕途之路，也不能黩武守国，在家无益。其实，我羡道术已经很久了，那《道德经》和《南华经》我反复读了多遍，总也悟不出这‘天人’的道理。家中存书无多，老子和庄子是道家的鼻祖，我想崂山定有许多的书籍，又有同道切磋，必然能学到知识。不求得道成仙，只求将来能如老、庄一样著书立说，流传四方教化民众，使人间减少杀戮，人人都存有一颗爱心，像父亲这样善良的百姓都能过上太平日子，姑父那样的清官能够为民立本。”父亲相对无言，只好说：“我怎好对你母亲和表妹说起呢?”“不用父亲说，我会好好对母亲和表妹说的。”

　　再说颜红女，听说表哥要到崂山学道悲痛万分，虽然口中不说，心中早已深深爱慕。回想两年来自己多少孤独寂寞、伤心流泪，都是表哥在一旁劝解安慰，有时使个小性子，他也付诸一笑;有时考考他的诗词，他也对答如流;尤其那楹联，无论你出的再绝，他也能很快对上来，似乎世间万物难他不倒，如果能和表哥长相厮守，我的终身必有所托。现在表哥要去学道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孤独寂寞之感油然而生。继而又想，男儿当自强，何以能像自己一样地孤守闺房?再说，她见表哥面如冠玉，唇若涂朱，潇洒利落，一派仙风道骨，知他不是平常之人，此去也罢，只是再也见不到了，不由得黯然神伤。

　　时隔两年，商家的一切安排就绪，商童和宝黛也已经完婚，颜红女越发感到孤独寂寞。虽然舅父舅母对她倍加疼爱，但思念表哥之情也越发强烈。一日舅父跑了最后一趟生意回来，给她带来了名贵的文房四宝和一应闺房什物，触物生情，颜红女不由感伤，舅父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红女我儿，你今年已经十六了，多少媒人登门求婚你一概不允，究竟想找个怎样的夫婿?”红女正在研习楹联，已写到第三十五幅，便把它交予舅父观看，说道：“蒙舅父舅母疼爱，甥女也不敢高攀，但也不能长期让舅父舅母操心。您把这幅对联张扬出去，凡能对出绝联者，女儿便可终身相许。”商贾依言，在门口贴了一张告示，上写道：“家有小女年方二八，欲求婚配，为试其才，有对联半幅，凡能对出下联者方可面议。”下面是那幅对联的上联：

　　寂寞寒窗空守寡

　　其时，商家之事已经远播，颜红女的名声更是远扬，杭州诸县又不乏风流才子，一时间便接得下联十余幅：

　　俊俏佳人伥伶仃

　　荷花茎藕蓬莲苔

　　流浊清源污沧海

　　荷花莲芳葱芯茎

　　苦薄荒苑苛蕴芳

　　纤细红线终结缘

　　姣娇妙娥嬉媚婿

　　妖妍媚姐娱嫁婿

　　思恋悠怨总忘息

　　混沌滚泪溢浊溏

　　流沙河泮灌浊汤

　　荒芜芦苇芳草茂

　　……

　　颜红女一一看过，均付诸一笑，那些文人雅士不得不悻悻而归。其中也有不服者，问其就里，宝黛将话传入，红女对她说：“究其缘由，概因这上联字字嵌有同一宝盖，如若没有神来之笔，光凭那些凡夫俗子岂能随意点破?其实并不是因为那文字里的精巧机关，而实在没有下文可以配得上这‘寂寞’二字。”

　　又过了两年，那篇告示早已经更换过多次，商贾便做了一块木牌，形如半幅对联，白坯黑字，上面打上桐油，专书那“寂寞寒窗空守寡”七字挂在门口，以示公众，不用说明也便知晓了。这期间，颜红女续写了《六十幅古今绝对》,出奇的是其中竟有许多两百年后的故事。本想续写到百幅，但已感到身心疲惫，便放下楹联，翻父亲带来的书看。这一日读到了柳宗元的一首五言绝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心想，“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孤独的，如果遇上这个人，也许能够化解我的寂寞。”心里想着，只觉得屋内一片空白，天上下起了大雪，她来到了一条江边，只见一条小船，上面坐着一个钓者，头戴斗笠，身披蓑衣，面部不朝向江心，却朝向江岸，分明是钓那江边的雪。颜红女不由嫣然一笑，正在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吹掉了那钓鱼人的斗笠，模糊看见那人正是表哥商珠。她揉了揉眼睛，想看清究竟是谁，却不料伏几而眠，原来是南柯一梦。她知道这是表哥在召唤，让她也去出家，于是便将原由告知舅父。舅父和舅母商量，也只有此路一条。本想在杭州找一个知名的尼姑庵，颜红女说：“不可，那杭州是繁华境地，香客必多，我本欲求得安净，在就近找一个庵庙，越冷清越好，舅父闲时也好去看我。”商贾知道本县就有一个念慈庵，离家不远，背山面水，倒也中意，便带了一百两银子，由商童和宝黛陪同，商贾在前面引路，宝黛搀扶小姐，商童扛着那块牌子在后面跟着，步行来到念慈庵。那庵里的主持了尘，年龄比颜红女大不了几岁，和她有同样的身世，见有如此这般的一件美事喜出望外，便在后院专门给她安排了一间小小的禅房，不给她落发，也不让他到大殿佛前侍奉，专供她一个人居住打坐、诵经颂佛。知她尘心未了，就给她取法号慧心。见到那块牌子，要把它悬挂出去。慧心说：“不可，那是躲不过媒婆罗唣出之下策，商童硬要把它搬了来希望我能还俗，现在我决心已定，佛门境地怎好张扬红尘?”了尘说：“既如此何必藏着，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一个人，说不定他会来访你。”慧心说：“莫提莫提，此人今生无缘，何况那联中有‘守寡’二字。”了尘说：“不妨，寡者孤也，好让世人知道我等做尼僧的清苦。说不定会招来香客，也让商施主少破费一些银两。”慧心见拗她不过，也便由她。果然，念慈庵香客渐多，皆大欢喜。竟有不知趣者拿着半幅下联求见。了尘把字条传与慧心，只见上面写道：“伶仃佛侧倦作僧”。慧心把它撕得粉碎，道：“世上竟有这般故作风雅之人!”又不久，有一位士绅，年龄在四十岁上下，是明代的秀才，不甘受清朝统治随父亲在此隐居。手里也拿着一张字条交予了尘，说：“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也别误会我，你把这字配作下联悬挂出去便无人打扰了。”了尘又把原话和字条传与慧心，慧心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休偕佳偶但依僧”，便不作声，任由了尘处理。自此念慈庵游人剧增，香火旺盛，那幅楹联也无人问津，只当做庵内的一道风景罢了。了尘便把《心经》、《金刚经》、《楞严经》、《阿弥陀经》等十大经书拿给慧心诵读，慧心聪颖，心领神会，从此便过上了“青灯黄卷伴更长，花落银釭午夜香”的日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那念慈庵虽小，由于了尘的主持经书倒也不少，竟有一个小小的藏经阁，慧心日夜研读，六根早已清净，那“寂寞寒窗”的欲念也渐渐暝灭。悠忽过了四十年，商贾和夫人同日归天，少不了倾庵出动一场盛大道场。左近数十里的亲朋好友连那农庄的佃户无一人不前来吊唁，都说：“这是积德行善的结果。”终年九十岁，商童也已经三世同堂，安葬义父义母比那亲生还要尽孝。悠忽又过了四十年，了尘已经圆寂，庵里的主持换了几代，慧心仍然是“青灯黄卷伴更长”，阁里的经书几乎全部消化。这一天是他的百岁生日，他已经记不起了，只觉得精神恍惚，弱体难支，便五心朝天坐在床上打坐。忽有一个道人飘然而至，黑发如漆，面若童颜，给他打了一个问讯：“善哉!我乃崂山道士凌云子，特来给大师拜寿。”慧心忽然尘心萌动，对来人说：“你莫不就是表哥商珠吧?”“正是，出家之人本无亲眷，只是表妹之事让我耿耿于怀，今天特来做个交代。”“是来接我的吧?”“不是来接你，是来度你，我将给你安排一个绝好的去处。”“既然如此，何不把那天机向我泄露一二。”“表妹请问。”“大殿梁柱上的那幅对联你看到了吗?”“看到了，那分明是一幅倒顺对。”“怎讲?”“你的‘寂寞寒窗空守寡’只有将字倒过来对成‘寡守空窗寒寞寂’方是绝对。”“又作何解释?”“这楹联凡物、形、声、影都好对，唯有意念不好对。这意念是感情、想象、一念所出。你那七个字里有四个是意念，即：寂(寞)、寒(冷)、空(无)、寡(孤)，表明了你的心、感觉、感受，非早有造化何能出此句。”“百年来唯有表哥知我，那后来可有人配成这段姻缘?”“有，不过要到三百年以后，你的婚姻磨砺是一千年。”“三百年后是表哥吗?”“不是，我将永世不染红尘。”“那又是谁?”“就是你在梦中梦到的那个蓑笠翁。”“这又是如何?”“因为你在梦中向他投入一笑，并以心相许。”慧心再不下问了，闭上双眼，脸上露出微笑。第二天清晨，众尼起床，看见大殿梁柱上的那幅上联不见了，连忙跑到后面禅房去看望，见慧心法师静坐床上，轻轻一推化作一股青烟，知其坐化了，终年整整一百岁。

　　三百年后这大千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清政府被推翻了，成立了新中国，用“桑田沧海”不足形容。话说宝岛台湾有一个流行歌曲词作家，原名韩向宇，艺名“蓑笠翁”，是当今一代名流。只因潜意识里有一个古代女子向他嫣然一笑，他就想找到这个女子，千呼万唤一生中做得歌词一千余首，唱遍海峡两岸、世界各地，他也随演唱遍游世界，终究没有一个可意之人投入自己的怀抱。这一日他想：我的根在大陆，何不到大陆去找找。正好两岸实现三通，旅游成了互相往来的盛事。来到大陆首站到达杭州游那西湖。只见：山外青山楼外楼，莺歌燕舞戏烟柳，暖风吹得游人醉，却无一笑暗中投。感到失望，便去参拜雷峰塔。又见：重建雷峰喜及辰，百年绮梦已成真，五百年修同船渡，何故塔下不现身?忽见一女子从眼前走过，那正是：袅娜多姿风摆柳，端庄娴静花照水，低眉压倒飞燕瘦，见此如何不泪垂?正想追上去忽然不见。他知道这不是白娘子，也不是小青，因为她们穿着白衣服和绿衣服，而这女子穿着红衣服。恍然大悟，我想找的女子不在这繁华之地，一定在一个寂寞的去处，于是辗转兼程来到大西北，走出红土地，来到黄土高坡，只见一片沙漠被几座秃山围绕着，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眼前一个小坟冢，坟前立的木碑，上面却写着：“寂寞寒窗空守寡”，不由潸然泪下。心想：“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孤独的，如果遇上她，也许能够化解我的寂寞。”心里想着口中吟出一句歌词，那正是：“沙漠泪海渐涨潮”，有流行歌曲《沙漠寂寞》一首可以佐证。刹那间那泪水果如潮水般地往下流，浸湿了一片沙漠，渐渐地涨成一片汪洋，那块牌子化作一条小船。蓑笠翁翻身跳了上去，面前坐着一个红衣女子恰是他在杭州所见。二人划着双桨，自由自在地顺潮水漂去，不由来到湖南，游到了寒江，天上下起了大雪，随着雪花飘来了歌声：

　　女：

　　寒江雪，可怜白屋佳人，

　　春华换银蝶，

　　这一切 只因为你的离别……

　　男：

　　寒江雪，映出孤独的离别，

　　这一夜，寒风冷落无明月。

　　谁来解，此时心中的情结，

　　我孤寂，谁来填我心空缺……

　　后来那水退尽，变成一片绿洲，只在原坟冢处留下一面小小的湖泊，湖水甘甜，清澈如镜，人称“泪湖”。半山腰上也有一座庵庙，就地取名“泪湖庵”，山门两侧悬挂着一幅对联，却是：

　　孤独伴寂寞，如同孪生姊妹

　　寂寞因孤独，皆由欲念所出

　　横批是：一心向佛

　　这正是：

　　千年觅知音，绝恋语惊人。

　　泪湖本无有，冥冥起于心。

　　(2012-2-14-西方情人节)